刘云兰是在第二年的秋天死去的,那个时候刘薇薇才上小学二年级。
多年后,她对那个曾经无所不能的刘云兰已经没有什么具体印象了,仅留在记忆的是刘云兰是她慈祥的爷爷,是一个被厂里孩童称为“会讲故事的老爷爷。”
那个老爷爷在央视《西游记》播出后悄然去世了,那段时间小孩已经有了比听藤椅老爷爷说故事更有趣更丰富的生活内容,以至于他们似乎全体约定好了一样,忘却了那位曾经给听故事的小朋友发着糖果的白发老人。
后来刘薇薇长大了才从他的爸爸妈妈口中知道爷爷是因为吊错水才去世的。
刘云兰的最后时刻过得并不舒服。
由于天天吊水的缘故,他的双手,肿得像两只没有骨架能发上天的气球;那双震断链条的双脚,也在此刻变得青紫,那随之飞速凸起的便是藏在血管周围的青筋,也在向外膨胀着。
自古以来总会有着回光返照的现象,用在他身上也从来不为过,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他开始从病床上独自起了来,拄起那几年没有用过的拐杖,迎着小风,独自出门了。
他看到了自己在他年少时被军阀屠杀奸污的母亲,母亲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走到了刘府大院跟前,在那里蹲着的还有老来得子的刘旺男,刘旺男还是那副严板板的样子,给那李四扇了一个耳光,训斥着李四为什么要给刘云兰买弹弓玩,接着又轻抚过刘云兰的脸,在记忆中他自己的脸颊还是稚嫩的。似乎在天国年龄总不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无论过多少年,容貌总会定格在那最为芳华的岁月。在那里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也变得年轻了,他变作了十岁的样子,在麦子垛跟前是李思兴和那赵家两个兄弟,他们都鲜活地站在那里,嬉笑着,打闹着,正如七十年前的那段情景,李思兴还是那般肉乎乎的模样,还是那样傻乎乎的性格,接着他又抱住了刘云兰,将他抱着转着,对着一望无际的空气喊着:“我们永远不分离了。”
接着刘云兰继续走着,前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中穿梭的是颤颤荡荡的木匠李,那是他贯穿生命始终的职业的师傅,也是他第二个父亲。木匠李的眼睛也安安稳稳地放在了他那精神矍铄的眼眶里,他盘数着给那些做棺材赚来的铜钱,用手粘了又粘,舌头舔了又舔……() ()
他也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盈,走几步就重新返回几岁的年纪,走几步就能看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直到他走到了一条死胡同。那离远看好似一道无形的屏障,离近看仿佛一条直达天空的扶梯,那上面站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服装也都年代各异,有清朝的礼服外褂,长袍马褂;也有唐宋元明持续到亘古的人,他们都快快乐乐笔笔直直地站着,跟刘云兰打着招呼。各种交通工具也堵得街道水泄不通,那些战车轿子御马自行车汽车在同一条道路上疾驰着,仿佛所有的一切人连带他们的所有生活生产用品全都永生了……
刘云兰的葬礼是在他头七后的星期日举办的。
他的孩子们都如期而至,列在了葬礼的两旁。
大儿子刘国平领着刘薇薇站在了最前列,然后是二儿子刘国安,他结婚比较晚,还没有子嗣;三女儿领着她那高大的男朋友,男朋友抱着她,她在男朋友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着。
李桂芳已经年逾古稀了,她拄着桦木制成的拐杖,拐杖做得极其精细,十分切合李桂芳的身高、体态,就像刘云兰一辈子所做的军工木头,精确到一厘一毫。上面还雕着一句话,那句话只有李桂芳能够明白:“有朝一日,请帮我找寻我丢失的那个儿时的弹弓。”
那是她的老伴留给她在世间最后一件木具。
整个葬礼只有一个人在说话,刘薇薇拽着国平的衣角,不断地问着:“爷爷去哪儿了呀?”
这种情景似曾相识,却又跨越了时代。
刘云兰的尸体安安稳稳地放置在了那宽大而厚重的棺材里,那棺材里面摆满了雏菊,散发着阵阵幽香。他那年轻时高大而健壮的身躯,在岁月流沙的洗礼中越缩越小,越变越瘦,最终在棺材里化作了一个削弱瘦小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