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冬天和记忆中一般严寒刺骨,贺铖南只身一人一路跟着宛宛到这里,也没多带御寒的衣物,下山后宛宛带他到镇上的服装店随意买了几件加绒保暖衣换上,他被冻得发白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晚饭吃的平城特色小食甜酒汤圆,宛宛很喜欢,接连喝了两碗才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子。
小城镇作息简单几乎没有夜间生活,夜里不过八九点街上的店铺就熄灯挂上了停止营业的牌子,空旷干净的小道上也见不到什么行人,四周冷清得不行。
宛宛缩起脖子,牵起贺铖南冰凉的手:“好冷,这么多年没回来还不太适应这边的天气。”
他身体顿了顿,继而用力攥住她的手指:“平城是要冷一些,比不上云市冬天的气温。”
“二哥,你在平城的那两年,都做什么呢?”她歪头看他,黑色的眼睛缀了星子一样亮盈盈。
贺铖南握住宛宛纤细的手掌塞进自己温暖的口袋里:“吃饭,睡觉,偶尔看书,看电影。”
她问:“不觉得无聊吗?”
“习惯了,也就还好。”他颔首说。
“你当时怎么会想到要来平城呢?”明明这里这么冷,每个冬季都会有熬不过严冬的孤寡老人悄无声息死在老屋,待到万物复苏的春日才会被人发现消逝的生命。
贺铖南想了想,沉沉说:“这里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我们第一次认识的开始。
如若当年休学时他没有来到平城休养而是去了别处,他就不会与宛宛相识,更不会有之后那么多的思念牵扯。平城不止是宛宛的家,对他来说同样意义非凡。
“国外呢?那边好不好?”
贺铖南皱着眉,没有丝毫犹豫道:“不好。”
在异国他乡的岁月更是难熬,水土不服和抗排异带来的身体反应两相折磨,贺铖南身体上的各部分器官开始抗议,身边照顾他的护工持有高级营养师资格证精通各类营养餐,却做不出一顿能让他下咽的食物,严重时他无法进食只能喝清水支撑。那么高个子的一个人,很长一段时间消瘦到只有一百斤出头,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日复一日,时常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沉睡的时间开始用季节来计算,经常从白雪皑皑的冬天睡到炎热酷暑的夏天。彼时别说出门,就连下床都成了一种奢侈,忧心忡忡的护工坐在床头用生涩蹩脚的中文念报纸给他听,他昏昏沉沉间听到哪个国家又在打仗了,哪国总统又换了人,动荡不安的哪条街道又发生了枪击事件,意志就这样一天一天消弭下去。
他偶尔会唤宛宛的名字,有气无力,护工听不懂,拿棉签蘸水擦拭他干裂的嘴唇,不断用英文询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说不出来自己哪里不舒服,他甚至连简单的点头摇头都做不到。
那是一段灰暗无光的记忆,那时候的贺铖南总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被沉浮无望的现实拉扯着跌进看不见底的深渊,怎么都逃脱不出来。
时间又过很久,他身体状况总算好了一些,护工就用轮椅推他出门到花园里晒太阳,晒久了总觉得头晕目眩,不晒又留恋阳光的温暖灿烂。他总是陷入这种两难的境地,什么都想要,最终又什么都得不到。
殷诗雅曾不远万里出国去看过贺铖南一次,风尘仆仆赶到他居住的地方,只见他的第一眼就再也绷不住猛地哭出声:“铖南,你何苦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面对无助哭泣的母亲,虚弱的他嘴唇来回张合,最后也只能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何苦何苦呢,个中原由,千丝万缕的难以言说,或许只有一辈子吞进肚子才是最好归宿。
世上不尽人意的事太多了,贺铖南早就不再怨了,他这样身心残破的人临到最后还能保住一条命,已是说不出的侥幸难得。
他想着过去的事,神思恍忽间,宛宛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二哥?”
“嗯。”
“你在想什么?”
在想……
贺铖南回头看她,少见地笑得轻快恣意:“在想,还好没有弄丢你。”
重逢以来,宛宛第一次见他如此轻松的笑容,过去种种试探靠近,在这时都成了如释重负的坦然与心安。
他们回到旅社,宛宛先前只开了一个单间,贺铖南拿着身份证又去前台开了一间房,互道晚安后各自回房休息。
旅社房间的门隔音并不好,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耳朵里总是能听到走廊上时不时传来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又夹杂着一些不知出处的细微响动,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明明一切已经落定,她也和二哥说清楚了结婚的事,各自的心结纷纷解开,两人和好如初,可宛宛此刻内心却总是乱乱的,得不到一个安定,也难以入睡。
又辗转了半个多小时,她知道再这样下去今晚别想睡了,深吸一口气蹭地爬了起来穿好外套,出门走到贺铖南房前,站定抬手敲了敲门。
几乎是她刚敲完门的下一秒,沉重的大门就在她面前哗啦一下打开,贺铖南穿戴整齐站在门口,英俊的脸很白,眼尾却有些红。
她微怔:“二哥?你也还没睡?”
“睡不着。”他这么说着,伸手将宛宛轻轻拉进了房间去。
门在身后被贺铖南用脚勾住关上,他们静静相拥,感受彼此炙热的体温。
他房间里的各种配置和宛宛之前开的那间如出一辙,只是各在走廊一旁角度不同。十二月的天,外头寒风凛冽,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又无端觉得热,她从贺铖南怀抱里出来,脱掉了自己身上厚重沉闷的外套。
贺铖南呼吸有些重:“宛宛……你……”
她淡然一笑:“一块儿睡吧,我房间里太冷了。”
他顿了顿,而后点头说:“好。”表情却很局促。
宛宛把室内灯开到最亮,欲盖弥彰一样,抖开整洁的被子细细检查一番,才又脱了毛线衣躺上去。
身旁的床垫陷下去一些,贺铖南躺在她旁边,两只手不太自然地交叠放在小腹上。
接着她慢慢翻了个身,面对着他,目光柔和而平静。
似乎听见紧弦断掉的声音,贺铖南手臂动了动,将宛宛捞进自己怀里,细密的吻落在她微合的眼皮上。
宛宛长得最好看的就是那双眼睛,带着南方人天生的温婉淡雅,眼尾微微上挑着,又有些风情四溢,笑起来眼角弯弯,眸色漆黑发亮。
多年前初见时,这双眼睛就是如此明亮,直到现在也不曾变过,一直在他的内心闪烁着。
直到贺铖南温柔缱绻的吻一路下移印上宛宛柔软的唇,她终于听见心底有个地方叹息一声,心神不宁的感觉彻底消散,胸口那块不知所云的大石寂然沉底。
“二哥……”她睁了睁眼,纤长的睫毛轻轻扫过他的脸颊。
“嗯,我在呢,宛宛。”贺铖南低声应着,一只手缩进被子里,准确无误地覆上宛宛的腰,紧紧搂住。
他吻得轻柔克制,乌黑的瞳孔里是化不开的柔情,浓郁到快要将她全部吞噬。
“现在睡得着了吗,二哥?”宛宛对他眨了眨眼。
贺铖南轻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好,睡了宛宛。”
他说着伸手,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从前他夜不能寐难以入睡的夜晚太多了,如今怀抱宛宛安然一觉到天亮,醒来时只觉得一切不真实得像场幻梦。
可怀抱里的那份温软又是真真实实存在的,这让他无比满足地沉吸一口气,趁她还在熟睡,一个轻薄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清晨起来后,宛宛在卫生间洗漱,嘴里是白花花的牙膏泡沫,贺铖南在门外抬手轻扣了扣毛玻璃门:“宛宛,你请了多久的假?”
“唔……半个月。”她含着牙膏,讲话含糊不清。
“好。”
贺铖南提前联系过殷爷爷,带宛宛吃了早饭,又去镇上买了些适合老人家的补品礼物,走进殷家那座熟悉的大院。
殷龙亦人在云市工作鲜少会回平城,自高中后宛宛就和他再没了联系,这时候再问起殷爷爷的情况,果不其然身边只有一位护工陪伴,照顾日常饮食起居。
院子里空无一人,宛宛脚步踌躇,贺铖南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你不用怕,宛宛。当年的事情,外公不是有心的。”
她母亲那时走得突然,殷爷爷年岁渐长,照顾自己都心有余而力不足,身边常有护工帮忙照料,更遑论还要带着个宛宛,若是当时真留她在身边,情况只怕也不会好上多少,权衡利弊之下,会说出送她去福利院这样的话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宛宛都心知肚明,也可以理解,只是那时候她毕竟年纪还小,想法并不成熟,听到那样的话只觉得自己是个遭人嫌弃没人要的孩子因而伤心欲绝。这件事确实是她心底的一个疙瘩,轻易触碰不得。
但今时过境迁,她也早该回来面对,了却殷爷爷一个心愿,同时也还自己一份解脱。
“我没有怕,二哥。我只是在想,这些年一个人在这里,殷爷爷他孤不孤独。”宛宛眼神惆怅,望着面前一草一木都那样熟悉亲切似乎多年未曾变过的殷家大院,想起从前自己在这里哭着笑着跌跌撞撞长大的童年。
那是生命中最自由自在也毫无烦恼的一段日子,是很难不去怀念的。
护工听到动静出门将二人迎进房门,殷爷爷正襟危坐在一楼沙发上,面目还是宛宛熟悉的样子,但头发花白稀疏得更厉害了,那张慈祥的脸也越发苍老憔悴,松散的眼珠里一片混沌。
贺铖南先说的话:“外公。”
“爷爷,我是宛宛,我回来了。”宛宛刚一开口就有些想哭,那声“爷爷”刻在骨子里,叫出口时那样顺口自然,从来不曾忘记。
她真心感谢这位老人,给了非亲非故的她无尽年长者的宠爱和关心,让从小没有父亲的她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爱意。
其实哪会有什么隔阂呢,宛宛也是这一刻才幡然醒悟,尽管这些年她倔强赌气不肯回来见殷爷爷,但那份感情一直存在于二人之间从不减少,只是她成熟懂事的时间太晚了,一直拖到现在才肯回头。
殷爷爷看见宛宛也很动容,咧嘴笑了起来,皱纹堆在眼角:“宛宛,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视线触及宛宛和贺铖南紧牵的双手,语气迟疑:“你和铖南……”
贺铖南这时不卑不亢道:“外公,我和宛宛是在一起了。”
殷爷爷的面容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原样:“好……都好,你们都好好的……”
他不知想到什么,万般感慨,眼中渐渐含了热泪:“铖南,宛宛,你们两个过去都吃了不少苦,但你们都是好孩子,以后要一直都好好的。”
“尤其是宛宛,爷爷以前对不起你,”殷爷爷低低哽咽一声,“铖南,你可得照顾好宛宛,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不能让她受委屈难过。”
贺铖南眼神坚定,郑重地点了点头。
宛宛听得心间一堵:“爷爷,你别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我的,都是我不好,这么久了才回来看你。”
原来解开心结这么简单,原来只需要短短几句话和彼此一个真挚的眼神就足够,所以她究竟为什么兜兜绕绕这么些年都在逃避,止步不前,让真正爱她的人暗自神伤。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爱你的人会永远爱你,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她居然直到今天才参透明白。
以后不会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的洛宛宛一定不会再辜负任何爱她的人了。
宛宛坐到殷爷爷身边,抱住他的胳膊轻轻蹭了蹭:“爷爷,你对我最好了,你永远都是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