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的时间期限是一个星期。
刚开始牵手会有奇异的感觉,后来几天,徐楝实已经习惯到麻木了。
薛秀宇却还是乐此不疲,见到她就会伸出手,带着笑:“可以吗?”
他总是会留恋地牵着她的手指,有时还会凑近仔细看她手掌心的纹路,摸摸她写字握笔的薄茧。
“我的手真的很好玩吗?”徐楝实真心诚意地发问。
薛秀宇笑着,不好意思地放开她的手:“你做自己的事吧。”
他知道她的双手忙得很,一边敲击键盘,一边翻阅书籍,还要不时地伸手去摸一些零食吃。
在徐楝实的建议下,薛秀宇开始准备考证。
他在机械方面的工作经验已经足够,剩下需要考取机械工程师证书的要求是英语等级考试和计算机等级考试。
因此,除了下午做兼职的那段时间,其余时间他都会和她在一起学习。
“好像回到上学的时候了。”他边做笔记边道。
她想起来,初一的时候,薛秀宇和班主任反映要换座位和她同桌的理由还是补习英语。
她幸灾乐祸地道:“最后你还是得向我请教补习英语。”
薛秀宇停下笔转头看她:“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时隔十五年。真正意义上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被这个冷笑话逗到了,笑起来。
薛秀宇的瞳色偏浅,像蜂蜜一样,专注地观察了一会儿她的笑容,自己也轻轻地笑起来。
*
徐楝实回家后,斟酌了一下。
“我谈恋爱了。”她坦诚地向父母交代。
妈妈大惊失色:“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学历怎么样?工资呢?有他的照片吗?”
徐楝实无辜地摸了摸额头:“忘记拍照了。”
她确实忘记了。
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了,她自己的工作,他的工作,还有杂七杂八的琐事。更何况她向来不喜欢拍照,完全没意识到至少要拍张双人照。
“人怎么样?住在哪里?为什么会恋爱?”妈妈这次实在被吓得不轻,追着问。
路过的爸爸云淡风轻地道:“她心里有数的,你怕什么。”
妈妈把话头对准爸爸,反驳道:“不行的,她都二十九岁了,以前从来没有谈恋爱的苗头,看起来对男生也没什么兴趣,这次一回来才多久啊?三个礼拜!三个礼拜就找到对象了,对方一定是男狐狸精变的……”
徐楝实噗嗤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你老实说,那个男的人怎么样?”妈妈一改平时温吞的语气,严肃道。
徐楝实:“人不错,做饭很好吃。”
正拿了一杯水要喝的爸爸噎了一下。
妈妈也语塞了。
做菜水平都只是一般般的徐楝实父母默然接受了她的理由。
“算了,做饭好吃就是好男人。”妈妈叹了口气,指桑骂槐,悄悄拿眼光瞥爸爸。
爸爸语气幽幽地道:“话也不能那么说……”
远程审判女儿男朋友的会议现场争到最后变成了内斗。
徐楝实置身事外,低头打字发消息,想了想又挑挑拣拣发了个笑眯眯的表情过去。
【徐楝实】:交代结束,顺利。
那头沉默了很久,才发来一条带着有点难过表情的消息。
【薛秀宇】:徐楝实,我害怕。
*
单词书摊在旁边,但薛秀宇此刻一个单词都背不进去。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情况,一事无成的现状,还有捉摸不定的未来。
想到徐楝实的父母可能会有的反应,他的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没有父母会喜欢他这样的外来者。
手机振动了一下,她的消息再次到达。
【徐楝实】:爸妈会尊重我的选择,不要怕。
他的手打字的时候在微微颤抖着,因为紧张还打错了字。
【薛秀宇】:我不想你和爸妈因为我粗线分歧。
【薛秀宇撤回一条消息】
他慌手慌脚地撤回消息,重新打字。
【薛秀宇】:我不想你和爸妈因为我出现分歧。
【徐楝实】:不会出现分歧的。告诉爸妈这件事,只是因为我想和爸妈分享一下我的心情。
【薛秀宇】:对不起,我不够好。
【徐楝实】:你是不是觉得你拿不出手?没有的事情,我从来不觉得和你交往是一件羞耻的事。
薛秀宇绷紧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下来。
她看穿了他的想法。
他不是一个体面的人,他拿不出手——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徐楝实】:不过我暂时不准备告诉他们你的详细情况,就是简单地报告一下我的恋爱情况。你有照片吗?愿意给我发一张吗?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薛秀宇对自己没把握。
他挑了一张证件照发了过去。
他的心情顿时像绷紧的弦,随时都要断。心脏焦虑不安的鼓点让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他起身喝水的时候,还不小心把放在手边的圆珠笔碰掉了。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圆珠笔,再握着写字的时候却划不出来了。
接近晚上十点的时候刮起了风。
天气预报说从明天起会有台风影响。
徐楝实今天晚上不回她的住所,住在家里。
薛秀宇在抽屉里找到了前些天买的那几支笔,从其中拿出一支新的,重新坐回桌边。
风大的时候摇撼着窗户,窗框在微微颤抖着,发出响声。
他支着手肘,坐在桌前发呆。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每天和她相处,像上晚自习一样坐在她旁边,各做各的工作,他还可以悄悄转过头去看几眼。
打开手机,对话框里输入,[我有点想你],又删掉。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来?],删掉。
[都好吗?],删掉。
【学不进去。】——发送。
像恶作剧成功的坏学生,薛秀宇拿了一罐冰咖啡,另一只手揣着手机,在房间里踱步,等待她回复消息。
拉开罐头拉环的时候,消息飞到了他的手机上。
【徐楝实】:学不进去就不要学了,今天先早点睡觉。
他笑,喝了一口咖啡。
【薛秀宇】:你要睡觉了吗?
【徐楝实】:是的。
【薛秀宇】:你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终于问出了想问的。
【徐楝实】:等雨小一点,我爸会送我过来的。
薛秀宇一愣。
徐楝实爸爸要过来?
他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易拉罐身,像被手机屏幕的光刺到眼睛了一样眨了眨眼。
【薛秀宇】:要见面吗?
【徐楝实】:你要是想见面的话也可以。
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薛秀宇是胆小鬼,现在的他还是不敢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徐家父母面前。
没有买车,没有买房,没有稳定的工作。
【薛秀宇】:对不起,等我再有出息一点。
【徐楝实】:加油,早点睡觉。
*
徐楝实和父母商量好了,关于她的所有的消息都会瞒得严严实实。
次日,台风影响更强烈,大风裹挟着雨水,在小镇的道路上积起坑坑洼洼的水坑。
汽车驶过,溅起一米高的脏水。
雨刮器繁忙地工作着,扫去汽车前玻璃上不断坠下的雨水。
等待红绿灯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爸爸忽然开口道:“以前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相信你,但是谈恋爱还是要小心一点。”
徐楝实应道:“我知道了。”
“昨天你给我们看的照片上那个男的,你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我看见过他几次,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
徐楝实知道爸爸记忆力好,但不知道他认脸能力和记忆力如此惊人,有些诧异:“我上高中的时候?”
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的,怪他长得俊,我印象深。”爸爸回忆着:“这个孩子和我说话举止倒是挺有礼貌的,但他的朋友们看起来不怎么正派。”
徐楝实答道:“他小时候确实抽烟打架的。”
她上高中的时候,薛秀宇正在上职业高中。
她听说过职高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说都有,大多数是上初中时从老师口中透漏出来的,有真实的成分,有恐吓学生的妖魔化成分。
“你知道啊。”爸爸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她点头:“我知道。”
路口绿灯亮了。
“那我就放心了。”爸爸重新踩动油门:“我生怕他装乖孩子来骗你。”
她笑起来:“我二十九了。”
风雨倾泻,道路边的树东歪西倒。
汽车快到她住的小区时,她问:“爸,你不好奇吗?”
爸爸又在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喜欢谁又不是能控制的,我当时还以为你会在工作的同事里找一个呢。”
徐楝实再想起以前的工作和同事时,已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想了想:“那些男人都太骄傲了,我不喜欢。”
“因为你比他们要骄傲,所以互相排斥。”爸爸调侃道。
她笑着解释:“不是,不是那种意义上的骄傲,他们是过分自信的感觉。”
到了小区楼下。
徐楝实拿了伞,从车里出来:“回去小心点。”
爸爸摇下车窗:“你也可以学车了。”
“我不太喜欢汽油味,要学早就学啦。”她推脱道。
徐楝实走进楼梯间,阶梯上多了凌乱的雨水渍和泥土。
她走进家里,整理好雨伞,把身上被飘飞的雨水打湿的衣服换掉,换上一套干燥的衣物,捞了一包薯片,坐着想了一会儿刚才爸爸说的话。
傍晚,薛秀宇从打工的地方回来后,两人一起吃了晚饭。
屋外风雨嘈嘈切切的。
“叔叔阿姨说了什么?”薛秀宇把碗筷放好,问道。
她盛了饭,在他面前站定,目光从他紧绷的脊背上掠过,轻轻笑起来:“没什么。”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你骗我。”
“是不是不告诉你,你今天这顿饭就吃得不舒畅了?”她走到位置上坐下。
薛秀宇点头:“是的。”
她放下饭碗,正襟危坐,语气严肃:“我也觉得事情应该说清楚,那好,我们开始开会了。”
饭前会议的另一个参会人员薛秀宇走到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她如实复述道:“我爸说很多年前他看到你和不良少年在一起,让我小心一点。”
薛秀宇脸上的表情僵了僵,目光垂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抬起眼眸看她:“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再和你讲。”
饭前会议中止,挪到饭后进行。
两人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开始了未完待续的会议。
薛秀宇在小学三年级被接到爷爷奶奶家一起住,小学五年级暑假的时候打游戏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还有高年级的学生。和他们玩到一起去后,他学会了抽烟和打架。
“都是因为什么事情打架?”她好奇。
他自然地帮她擦干了冲掉肥皂泡沫的手,无奈地笑:“就是一些小事,很无聊。”
说话冲了一点,叫上兄弟一起打架;玩游戏起冲突,叫上兄弟一起打架;女朋友这种事情就更不用说了,叫上兄弟一起打架还得带点家伙。
“那你呢?”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被叫去帮忙打架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认真地看着她。
徐楝实想起以前的事,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我是说真的。”他郑重其事地道。
徐楝实知道他是说真的。
从薛秀宇小时候广泛的交际网来看,他和谁都能相处得很好,不可能因为“说话冲/看不顺眼”就撕破脸皮。
更重要的是,小薛开朗热诚爱帮忙,帮老师搬东西帮同学处理事情到处跑。
“我相信,我只是脑补了一些奇怪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今天同学A让他帮忙去揍同学B,明天同学B让他帮忙去揍同学A。
听她说了猜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记不太清楚了,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和高年级的打架,我没用心记他们的名字。”
她看着他:“然后呢?后来呢?”
薛秀宇低下身去捡掉落在地上的纸巾:“后来你就去上高中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垂着眼眸,背过身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
在职业高中的三年,薛秀宇有些浑浑噩噩的。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秦斌去上了普通高中,他一个人在职高混过了三年,勉勉强强上了大专。
“然后就开始工作了,除了秦斌,以前的同学都不联系了。”
她点头表示明白了:“我知道了。”
薛秀宇看向她:“你不问我吗?交女朋友的事……”
“好吧,那你交过女朋友吗?”她顺着他的话头问下去。
“没有。”他双目注视着她,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薛秀宇别过头,自嘲地笑了:“大概是我惟一的优点吧。”
徐楝实走近他,轻轻碰了碰他的脊背:“不要这么说。对了,今天是计划里拥抱的日期吧?”
刚说完,薛秀宇身体一侧,双臂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一手牢牢箍着她的腰,另一手则穿过她的手臂下,向上扣住她的脊背,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窝,微歪过头,脸颊碰到了她的耳朵。
“不用你提醒我也记得的。”他的语气有点委屈。
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边,她分神了片刻。
屋外台风雨势头猛烈,风在摩擦中发出稍显尖锐的响声。
喧嚣的背景音让屋里显得格外安静,她几乎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咚,咚。
他收紧手臂,语气依然不确定地问:“这是我的过去,所以,你还会喜欢我吗?”
迷茫的、一无所成的、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污点的过去。
给现在和未来设下重重路障的过去。
“嗯。”
“嗯是什么意思?”薛秀宇有点慌。
“就是会的意思。”
他有些失落:“等一下,为什么不肯说喜欢了呢?”
“因为我对你一无所知,我会慢慢了解你的。”她实话实说。
他的心往下沉了一点,垂下眼帘:“……哦。”
薛秀宇没有说出口。
在过去,他一直一直喜欢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并不是没有女生追他。只是他总是会想起她,像隔了一层玻璃的她,遥不可及的她,不会再出现在生活里的她。
——虽然他也对她一无所知。
台风过境后,家里的衣服总算可以拿出去晾晒了。
上午阳光明亮,薛秀宇帮她晾衣服的同时接受着随机抽取单词考试。
“topography是什么意思?”她接过他递过来的湿衣服。
“词汇表里真的有这个词吗?”他疑惑。
“有哦。”她语气确定。
他无辜道:“我不知道,好像没背到。”
“地形,地形测绘。”她给出了答案。
他有点担心:“真的会考这种吗?”
“不管会不会考,反正你要背。”
所有湿衣服都取完了,他直起身来,目光瞥到阳台上晾着的贴身衣物时,脸微微红了:“好。”
最让薛秀宇头疼的还是语法题,他经常不理解地指着某题问徐楝实:“为什么选这个?”
徐楝实尝试着解释一通,最后发现自己无法解释清楚,摆烂道:“你就记住是这样的,记多了就变成语感了。”
至于徐楝实自己的工作,她最近陷入了斟酌词句的怪圈里。译文太过直白无法体现原文的诗意,但过于注重诗意却削弱了直译的魅力,甚至会出现意译太过而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创作”的情况。
她不停地参看名家的译作,在其中也会发现不少因为文学性而产生的错漏译文。
她疲惫地倒在懒人沙发上。
薛秀宇一手托着下巴,坐在她旁边看着她。
她和他目光相撞,对视了一会儿。
“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怎么了?”她坐起身来。
他语气无奈,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什么浮动:“没什么。”
她注意到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在脑中逐一分析所有可能性后,她一无所获。
“如果你希望分……”
薛秀宇几乎像小豹子一样动作迅捷地靠近她,截断了她的话:“不要。”
他的神色有些可怜,语气低声却坚定:“不要,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愣了一下。
那双蜂蜜色的眼睛此刻带了杀伤性的漂亮,像抓取猎物一样用目光紧紧地锁着她,偏偏又带出乞求的神色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知道他理解错了,不知道理解成了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希望分阶段慢慢学的话也可以,我不会填鸭式教育的……”她慢吞吞地把刚才想说的话说完。
这几天她感觉薛秀宇学英语快学到吐了。
他的眼神一木,如梦初醒,不好意思地放开了她的手:“对不起。”
当他说了他的过去后,徐楝实就不再说“喜欢”了,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个“会的”。他在学习的事上显得那么笨拙,他害怕他已经让她感到了厌烦,想借机提出分手。
但是……如果她想分手的话,他也应该放开。
没理由一直抓着她不放。
“你刚刚在想什么啊?”徐楝实无奈又无情地嘲笑道。
“借我抱一下。”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你抱吧。”
他把头埋在了她的颈窝里,低垂着头,缄默了很久才道:“我不知道怎么办,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