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这日,乃民间的小年,街坊邻里烧酿杀猪,烹羊宰牛,祭灶扫尘,翩翩大雪不停歇,也挡不住人们四处走马登门,赴宴出游的心。
江宣泽一身冰蓝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腰间玄色丝祥云纹腰带,上挂墨玉玲珑腰佩,站在书桌前,身后是绘着山水飞禽的屏风,仿佛要让他融入画中去。
他身姿直挺,铺陈好一沓红纸,就着身旁婢子在砚台中现磨的墨水,手持毛笔,时而皱眉,时而展颜,挥毫泼墨,写下寥寥数语。
心腹洛升抱拳单膝跪地道:“殿下,章太师来了。”
江宣泽闻言立刻轻放下笔,抬头道:“赶快请进来。”
“还有,你且在门口守着,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他拂袖一挥,让身旁左右皆退下去,自己则起身前去迎接来人。
“老夫参见殿下。”
年过半百的玄衣老者声音先到,进门便要行礼,被他赶忙一把扶住:“哎,太师见外了,快快请起,你我之间,何须讲这些虚礼。”
章演也不推脱,随他走到书桌旁,看江宣泽把一长卷的红纸递过来,神采奕奕:“太师快来看看,我在您进门前方写的上联,还未来得及对下联。”
老者接过对联,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笑道:“殿下真是好雅兴,此等小事,怎的不交由下人去办?”
“便是素来没亲手写过,故想亲手写写试试。”江宣泽少时也常爱把酒言欢,吟诗作乐,后来成人了,一肚子墨水难免有想要外露之时,“太师若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
“一暮千里共明月。”章演一字一句把纸上的文字念罢,脑中迅速组合语句,自然而然接道,“老夫愚见,思来想去,只道是‘百年九州同春色’,殿下待如何?”
“太师好文采!”江宣泽眼眸一亮,当即铺开新一张红纸,提笔沾墨却发现天冷而有些干涸了,也不唤人,自食其力研磨出新的一些墨水,洋洋洒洒落下七言行书,口中念念有词,“‘一暮千里共明月,百年九州同春色’好啊,好极了!这上联就当对如此下联才是!”
“殿下抬爱,您喜欢便好。”章演苍老的手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九州同”三字边上,他本还带着些谦卑,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老夫斗胆,这九州大同之宏图伟业,实乃殿下才是最佳能达成的人选哪。”
江宣泽一愣,叹息一声,语气也难免不自恃道:“太师不是不知啊,如今皇兄的病情时好时坏,早已将朝中大部分权力交托于储君,朝野中哪个认不下他?一旦皇兄撒手人寰,那新君的位置非江瞩珩莫属。”
他早已记不得少年时两人是如何情深意重,一开口只有对储君尚留存性命的愤恨:“先前他若就我等计策死在姜国还好说,可他偏偏那般命大,摔下万丈高的山崖,连尸骨都没找到,也不知是被哪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妙手回春,竟然能让他完好无损回来了!还带着珍贵的情报,此番功勋显赫,既得皇兄之心,又得万民之心,众心所向,那遥不可及的皇位又怎么还会轮到我的身上!”
“太师。”他面露苦涩,无可奈何摇头,“我只道望尘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殿下莫要妄自菲薄。”章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抨击着,“那江瞩珩不过是有些小伎俩,若不是有着与皇上一母同胞的血脉,他何至于处处压殿下一头?他前往姜国探查情报的那段时间,还有皇上不省人事的那段时间,是谁在出力?是谁在效劳?是殿下您啊!殿下作为皇上的左膀右臂,将朝中万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您明明在做了这么多,却因为不在乎名利从未请功,这些才更应该被世人知晓啊。”
老者说得热血沸腾,字字戳中江宣泽蠢蠢欲动的心,叫他的情绪不知不觉被带动起来,双手握拳:“太师所言,确是甚得我心,可如今大势已定,棋局已死,我一个身外之人,又当如何是好?”
“殿下莫要担心,老夫已然想好了一计万全之策,定竭力助殿下破此迷局,最终坐上龙椅宝座,殿下可相信老夫,愿意按老夫所言行事?”
“自然!”江宣泽激动起来,扬声说,“若太师能有办法助我登上皇位,我必定言听计从,说一不二。”
教唆目的一达到,章演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慢慢悠悠开口:“殿下可知,北域娄族之人?”
“娄族?”江宣泽略一思量,回忆起在哪本古籍上见过星零的知识碎片,“倒是略有耳闻,据悉此一族擅长障眼之法,通晓幻化之术,能变男女,变猪狗,变雨雪,也正是因为如此,娄族人当初才会因祸国之名遭受讨伐,在几十年前便已经被诛杀灭族,太师怎么忽而提起?”
“老夫不才,手下恰好收容了一位娄族遗孤,她便是此计的中心人物。”章演拍拍手,平声道,“出来吧,玥伶。”
当是时,原本一动不动挺直腰板站在门口的洛升一转身,迈开大步走进来,抬手往面上用力一扯,从下往上先露出一头乌黑亮丽的发,再露出一张媚眼如丝的绝色容颜。
女子利落跪地请罪,声音柔若丝织,缠得人心痒痒,媚得浑然天成:“奴并非有意欺瞒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你、你、你······”
江宣泽被这幕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她一个字咀嚼半天也不见完整。
章演覆手弯腰而言:“殿下千万莫要怪罪玥伶与洛升,若非要怪,怪老夫便是,是老夫一手策划今日的一切,早些时候,老夫将洛升先一步以殿下之名支走,再利用身份之便让玥伶潜入替换他,不为别的,纯粹想要殿下见证娄族人之绝妙,请殿下责罚!”
“哎,太师说笑了,我怎么会怪您。”华服青年连忙扶起老者,解释道,“我只是着实被这障眼之法弄得大吃一惊,不晓得该讲些什么来表达内心的震撼,您莫要多想。”
江宣泽说着就对跪地的女子言语:“我不怪罪你,你且起身来。”
玥伶缓缓站起身,眼眸依然低垂,楚楚可怜的模样让血气方刚的男人看了都忍不住想将她好好疼爱。
他素不爱美色,见此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绕着她转了一圈,托腮道:“是了,比洛升稍矮了些,稍瘦了些,若站好来仔细观察,倒是能看得出来差别不小,只是我方才的注意力都在太师身上,却没有好好打量进门的‘洛升’的古怪之处,以至于防不胜防,丝毫不曾察觉。”
“殿下英明。”女子款款说道,“换脸之术,仔细说来漏洞繁多,一不换骨二不换皮,三不换身形,只要是有熟悉被换脸之人的人在场,夜间光线昏暗或许好些,若暴露于阳光之下,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想装都装不了。”
“如此说来,我所妄想的一步登天还真行不通了。”江宣泽故意打趣着,与章演相视一笑,末了,想起什么般,眼中饶有兴致,“还有一事叫我十分好奇,脸是画出来的,可你方才用洛升的声音说话,我却是一点儿也没听出差池,想来这也是我认错人的其中之一缘由,如何,你竟还精通口技?”
“精通谈不上,奴只是略懂一二变声之法。”玥伶缓缓抬头,眼睫上翘,碧色的眼仁如同猫眼石般,似乎隐隐散发着幽幽的光,“凡是奴听过的声音,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够大差不差地模仿出来。”
“哦?”江宣泽不由挑眉,兴味盎然道,“这么说,你也能发出我的声音,也能发出太师的声音了?”
“奴冒昧。”
玥伶兰花双指略放在腰侧一作揖,红润的薄唇轻启,当着这位皇子的面,发出了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太师快快来看,我这上联写得如何?”
分明是窈窕淑女的小脸蛋,略一抿唇,再开口时又换成了老成的声调:“殿下才思卓绝,依老夫之见,实是妙哉。”
自己闭口却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对于见惯了世面的江宣泽而言还是头一遭,他睁大眼睛,凑近也看不出她的喉间与常人有什么不同,晃着脑袋拍案叫绝道:“不光是声线,就连语气都那般像,你着实是个能人啊!”
“殿下谬赞。”女子的声音又回归成本来柔柔弱弱的姑娘语气,谦虚道,“奴不过是会些上不了台面的旁门左道罢了,不足挂齿。”
章演摸着胡子笑言:“玥伶能得到殿下的赏识,是她的福气,来此之前,老夫便告诉她,她如今无依无靠,若真想为当初娄族翻案,只有为殿下做事,最后才可能有她说话的一席之地,她因此焦虑担忧,生怕殿下看不上她。”
“放心。”江宣泽道,“你若把事情办好,复族之时指日可待,到时候你们娄族便是我奉为的上等贵族之人,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还愁过不上好日子?”
这话说得大,玥伶却丝毫没有位卑者的渴求,连眼皮都不动一下,平静地说:“如此,奴先谢过殿下。”
她的面上带了浅浅的笑意,如同千里之外另一朵没有枝叶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