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太平镇。
因是雨夜,酒馆中食客寥寥,裴雁晚手持酒盏,盯着桌畔斗笠发了会儿呆。她此次孤身远行,如今正值回程路上,明日便可踏进云州地界。
她饮酒素有节制,一因饮酒误事,二因饮多伤身,她的某位师叔便为酗酒发病,年迈时手抖不能抑制,连剑都拿不稳。
雨声如豆落入匣中,伴着食客们天南地北的口音弥散。
徽州多雾,夜雨随烛火摇曳,此情此景极为美丽,却有不速之客打破这份宁静,忽听嗖的一声,门外射出直逼门面的冷箭,寒光乍如疾电,气势追魂夺魄。
——“啪嗒。”
箭矢受阻,直挺挺坠落,这般凌厉的杀招,被明心剑剑鞘轻松化解。
酒盏中的琼浆玉液静如琉璃,未起波澜,却折射出裴雁晚剑上孤光。
裴雁晚侧目,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在食客们惊恐的尖叫声中,她徐徐饮酒下肚,酒味甘甜清冽,回味无穷,正是上好的桃花酿。
事后倒是可以带一坛回云州去。
门口立着四名身形各异的江湖人,分别手持长剑、长鞭、流星锤与一把陈旧古琴。此四人并排而立,将酒馆大门严严实实堵住。
“诡剑、清霜鞭、逐星、小琴魔,”裴雁晚微蹙长眉,唇畔勾起冷笑,“云峰主最得意的四位养子竟全都派来杀我,他倒真看得起我啊。”
“杀人啦!杀人啦!”意识到事态不妙的食客们惶恐大喊,奈何前无去路,他们唯有一股脑钻进酒馆柜台下,其中不乏大胆的,瑟瑟发抖探出半个脑袋来。
怀抱古琴的女子正是血刃峰峰主的长女,继承义父“琴魔”的衣钵,人称“小琴魔”。
小琴魔先礼后兵,竟先向裴雁晚点头致意,绷着清冷的面容说道:“义父的决定,不劳裴庄主多挂心。反倒是您手中的那把剑,义父想要一观。”
“明心?”裴雁晚随手挽了朵剑花,明心自她及笄之年出世,如今正好伴她十年之久,“它无甚特别之处,不是能够统领江湖的那把剑,云峰主太过抬举我了。”
百年前曾流传着一把奇剑,其剑成时,光逼皓月,剑锋薄如蝉翼,却削铁如泥,它的主人更是天纵英才,凭一己之力搅动江湖风云。传言,谁能得到这把剑,谁便能统一江湖武林。自剑主身陨,奇剑不知下落,剑毁剑存全是未知,但仍有人寻找着它的踪迹。【1】
若寻不到,便再利用舆论“造”一把“新剑”,充当新神。
裴雁晚近年风头日盛,她的佩剑受人觊觎属于情理之中。
谁会相信明心剑无甚奇处?人人追寻绝世宝剑,受到万人敬仰赞美的除却持剑人,还有持剑人手中的武器。
小琴魔冷笑一声,琴音铮鸣的刹那,裴雁晚已摆出防御姿态,且高声叮嘱藏身在柜台后的无辜食客:“捂上耳朵!”
以流星锤为武器的逐星,和长鞭的主人清霜默契地出手,一人挥动流星锤砸向裴雁晚身躯,一人操控着如蛇长鞭欲缠住她的右手。
裴雁晚足踏桌角,轻盈发力跃至数尺高的房梁之人,她早听过那位小琴魔,传闻此人能够以琴声控人心神,将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此等招数已足够骇人听闻,裴雁晚立在房梁略一观察,当即判断出小琴魔才是最为重要的指挥,敌方的阵型、招式变化,全凭琴音而动。
只不过半节音符而已,裴雁晚迅捷地割下衣料,捏成团塞进耳道,再扬手点住自己的一道心脉,旋即从房梁纵身越出,锋利剑尖直逼对方那截如水蛇般扭动的长鞭。
琴声的诡异效果尚能借助心脉、耳道的封锁暂避,可这条长鞭便是第二棘手的存在,若不率先解决,待其捆住身体手脚,便会沦落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对方有四人,裴雁晚还未近清霜鞭的身,硕大的流星锤便破空撞来,而诡剑则鬼魅般绕到裴雁晚身后。
裴雁晚暗道不妙,她向后弯腰躲过流星锤的猛袭,立刻反手刺出鸿书,直扫诡剑喉咙,诡剑被这突然的攻击吓得大惊失色,疾疾后退。
敌方阵型已破,裴雁晚飞身冲进夜雨之中,将战场转移至宽阔的地方。街道上没有行人,不会伤及无辜。
那四人除却掌控全局的小琴魔,皆紧随其后,也钻入瓢泼大雨里。
裴雁晚的双剑依旧针对清霜鞭,不出她所料,素色长鞭绕住明心剑剑身,令她进退两难。
持流星锤的逐星与清霜配合默契,两人一攻一缠,难以应付。眼见硕大的流星锤就要撞上身体,裴雁晚提着鸿书剑砍一挥,清霜鞭遂拦腰而断,她也急忙后撤,暂时远离流星锤的攻击范围。
“退!”琴声变得激烈,小琴魔倏然从琴盒里抽出琴中剑,与诡剑双剑合璧,一手抱琴抚弦,一手握剑攻向裴雁晚的要害。
逐星见两位近身作战的同伴上前应战,便先行收手,毕竟流星锤没长眼睛,不分敌我。清霜的长鞭虽废,却仍有后招,她抽出腰间弓弩,退至安全之处,奈何伙伴与敌人紧紧缠斗,难以找到出手时机。
裴雁晚再度跃起,以酒馆屋顶作发力点,在空中做二次起跳,她的速度极快,旁人根本未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时,明心剑已指向逐星肩头:“留着你也是个祸害。”
“呃啊——!!!”逐星痛苦得大叫一声,他的右肩经脉,竟被硬生生挑断!但凡裴雁晚再往前递一寸剑,断的便是他的喉管!
再去看那罪魁祸首,她已调整好仪态稳稳落地,身姿轻盈如蝶,甚至有余力破开诡剑与小琴魔的合力进攻。未能一招杀死逐星,裴雁晚面色略有不虞,不过方才她转圜及时,废了逐星右臂,也算有所收获。
诡剑以“诡”著称,奈何她引以为傲的百变剑招,在裴雁晚眼中竟那样纯稚简单、不堪一提。她心底发怵,深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看穿,出剑远不如先前果决。
改持□□清霜仍在不远处寻觅时机,裴雁晚趁诡剑分心的时刻,箭步扑向酒馆柜台,先将鸿书剑抛向半空,再一把捞起砚台向清霜的手腕掷去,随后及时接住下落的鸿书,动作行云流水。
清霜的长鞭已断,她躲过破空袭来的砚台,终于明白了义父为何会让他们姐弟四人一同前来诛杀裴雁晚。她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庞,怒吼道:“难不成你还能分身吗!”
弓弩疾如闪电,赫然瞄准柜台后探头探脑的一名老妇,裴雁晚怒喝“无耻”,立即去追那枚致命的倒刺弩箭。
弩箭啪嗒断成两截,未伤及老妇,诡剑却瞅准时机,挥剑欲断裴雁晚右臂。
“嘶——”裴雁晚身法卓越,及时闪身,故而这一剑未能断她手臂,却也结结实实地割了道触目惊心的血口子。
她来不及喊痛,在匆匆化解诡剑的进攻后便,将视线落在手持□□清霜身上。
许是清霜不知这明心剑素有缴人武器的癖好,双手握得并不紧,裴雁晚只不过一脚猛踢,黑色弓弩便从清霜手上飞出,砸在墙上碎成两半。
清霜错愕地骂了句脏话,此时她与逐星暂时失去战斗能力,场上还剩最为难缠的小琴魔与诡剑。
被挑断右臂筋脉的逐星见未能致裴雁晚与自己一个下场,气得垂足顿胸,他右臂已废,左手从未练习过如何使用流星锤,已然是个帮不上忙的废人。
他欲寻找出裴雁晚的破绽,却惊恐地发现此人不仅进攻凌厉,防守也近乎水泄不通,难以伤她分毫。
小琴魔心急如焚,平静如水的脸上有了异样。
曲子变了!
琴声一阵高过一阵,而裴雁晚特意封住的心脉终于被琴声攻破,她的眼前闪过白光,顿时头疼欲裂。
“正是现在!”折损两名同伴后,气急败坏的小琴魔怒喝一声,以最致命的剑招捅向裴雁晚腰侧。
剑刃割破衣料,裴雁晚捂着腰腹单膝跪地,她死死咬着牙关,这一剑结结实实,若非她闪躲及时,已被捅了个对穿。
她依靠明心支撑身体,脸色煞白:“不愧是小琴魔。”
小琴魔将明心一把夺过,拧眉打量:“或许我该说不愧是澄意山庄,能寻到如此上乘的玄铁。”
“明心值得称赞的地方也只有材料而已。”裴雁晚咳嗽两声,将血刃峰四人冷冷扫过,“我铸剑的技艺相当平平。”
怎么可能?小琴魔翻来覆去地查看着明心,试图找出关窍,莫非最为玄妙的地方不在剑表面,而在剑身之内?【2】
“其实我师母的铸剑水平亦不拔尖,当年她能刺瞎云峰主一只眼,全凭技高一筹。”
听见裴雁晚云淡风轻的讽刺,逐星火冒三丈地骂道:“你敢辱我义父!你找死!纵然我废了一只手臂,也可折断你的破剑!”
陪伴自己数载的剑,怎可轻易折断!裴雁晚盯着小琴魔白净纤细的手指,冷不丁道:“你的双手……每根关节都有旧伤。”
血刃峰四人齐齐怔了怔,尤以小琴魔的脸色最为难看。
“我只知道赫赫有名的小琴魔曾受过手伤,却不知如此严重。”裴雁晚仰首,笑容刺痛了小琴魔的眼,“是谁伤了你?你无比敬爱的义父?”
澄意山庄眼观四海、耳听八方,竟连血刃峰的秘事也有所耳闻。而这位明心剑剑主的洞察力更是可怖,小琴魔的双手恢复至九成,若非生了一双鹰的眼睛,根本难以察觉!
方才的打斗无比紧张激烈,裴雁晚竟也能寻到时机观察每位对手的深层破绽!
触及心伤,小琴魔再也不能平静,她取出裴雁晚耳中塞着的衣料,连同心脉一道解开:“裴庄主昔年闭关似乎也是因为手伤?便让我瞧瞧您的心魔有多么深。”
琴魔之曲扰人心神,窥人心魔,往往能让人看见此生最恐惧的一段经历。
人生于世,哪能没有恐惧,哪能没有心魔?
琴声抑扬顿挫、余音绕梁,小琴魔的神色却渐渐泛起波澜,眼前单膝跪地的裴雁晚仅在这段乐曲最初响起时面露慌张,除此之外,再无反应。
难道她无畏到了如此地步?
不可能!
小琴魔加快弹奏的速度,裴雁晚却只是皱眉望着她,一言难尽道:“……阁下的琴艺有待磨练。”
一瞬息的时间,失势的剑客突然暴起,鸿书剑以迅雷之势,自下而上插进诡剑胸膛。一时的退让,只为这一刻的反击。
血花飞溅,裴雁晚在诡剑眸子读出了难以置信,她忙着收拾下一位,遂匆匆给诡剑下了判词:“来世活得警惕些。”
小琴魔的脸上毫无血色,她干脆弃了古琴,猛力出击:“为何我的曲子对你无效!绝不可能!”
裴雁晚没有承认,在这首曲子刚刚奏响的瞬间,她眼前的确浮现了自己最为痛苦的那个月夜。她眨眨清冷的凤眸,随口答道:“问你自己。”
小琴魔被裴雁晚轻飘飘的一句话气得浑身发抖,将破绽暴露无遗,裴雁晚瞅准机会,割断了她的喉管。
“你去死罢!”清霜不愿相信会折在此处,发疯般捡起诡剑的武器,向仇敌猛扑过来,“去死!”
冲动之人最易制服,杀清霜不费吹灰之力,在她彻底断气前,裴雁晚冷笑着反驳道:
“我才不会轻易死去,反倒要多谢诸位成全我的侠名。”
这话说完,逐星也死于她的剑下。血刃峰四人先后殒命,裴雁晚确认四人的死亡后,拾起属于自己的明心剑,紧捂血流如注的小腹回到酒馆中。
夜雨静谧,刀剑无声。
酒馆里昏黄温暖的烛火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烘托出一派祥和。
旁观这场死斗的食客们还在瑟瑟发抖时,那着红衣的女剑客却已戴好斗笠、背起行囊,归双剑入鞘。她浑身湿透,满脸皆布雨水,看起来狼狈,神态却意气风发,明眸璀璨如星。
裴雁晚目光则在酒架上流连,似有浓浓遗憾。
受了不轻的伤,需要忌酒。
她叹了口气,面容藏在斗笠之下,语气轻快地问道:“最近的医馆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