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一年,经常帮我捉蝈蝈的小侍卫淹死了。
我知道的时候伤心难过极了,哭了好久好久,他只比我大三岁,生得那样好看,武艺也好,我前一晚才答应他,等他到了弱冠,便让他和心爱的的女子成亲,到时候还要吃他和新娘子的喜糖。
可是我再也吃不到了。
我哭了很久,太后娘娘又给我捎来好些点心蜜饯,就连从不来我昭宁宫的沈述白都亲自来了我宫里,让我闭嘴别哭了。
他说我吵。
我就拿枕头砸他,说我在昭宁宫哭,你在乾安殿睡,我碍着你什么事?
他就强词夺理,说你知不知道昭宁宫和乾安殿挨得有多近?你知不知道你嗓音有多大?你那鬼哭狼嚎都能嚎飘万里,把那北境老蛮王从梦中吓醒!何其怖哉!
我气得拿起另一个枕头去打他,那枕头邦邦硬,我惯不爱枕,此刻拿来揍他却是极好的。
周围的宫女太监吓得要魂飞魄散,匆忙跑来就要制止住我,免得真伤了沈述白那皇帝小儿的龙体,那整个昭宁宫怕是要血流成河!
但是沈述白倒是硬气,他让他们全都滚出去。
他今年十五岁,已经是个挺拔如松、风流倜傥的玉树公子了,站在烛火通明的大殿下,乍看还有些英俊潇洒。
这般公子,这般少年帝王,想来倾慕他的姑娘定是一茬茬的。
周围的奴才宫女们面面相觑,全都愣在了原地。
这回,沈述白的火气更加大了:“听不懂吗?都给朕滚出去!”
哪还有人敢留在原地,全都一窝蜂跑了。
殿内便只剩下我和沈述白两个人。
我拿起玉枕便朝他挥过去,他却轻松躲过,下一瞬,便劈手夺走了我手里的玉枕,直接反手扔在了地上。
原来他武功已这么高了?
他看着我,帝王之怒他还没能很好地收放自如,眼里的冷嘲热讽浓到极致,一点不加掩藏。
“一个侍卫。”
我看着他,不明白。
“就为了一个侍卫?”
他一把抓过我的手腕,手劲好大,我的手腕生疼,可这还没完,他一把把我拽到他的面前,火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洒在我的面孔上。
我听到他问:“是吗?”
那是种什么语气?
质问、威胁?
我害怕了,哭得更狠。
他抓着我手腕的劲道愈发大,好似下一刻就能把我那弱不禁风的手腕给捏个粉碎。
可是我心里也有气啊!
为什么是我呢?
满朝文武,那么多显赫贵胄,和我一般大的高门贵女更是不计其数,为什么偏偏就是我?为什么偏偏就是我被锁在这深不见底的幽宫?
如今只是难过想要哭一下,就要被沈述白这样质问!
手腕真的好痛,他离我也好近,我就愈发能感受到他身上森寒的威压之势,灼得人心焦如麻。
“说啊!和朕说说看!那侍卫许了你什么?让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啪!”
我一定疯了。
我竟然打了沈述白一巴掌。
那手还隐隐作痛,就在我以为沈述白下一秒就要打回来时,外面忽然传来太监的声音,高呼:“太后娘娘驾到——”
我吓了一个激灵,而沈述白却似没听到似的,又似是终于耐心告罄,弯下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时,胳膊绕过我的膝弯,臂上一个用力,便将我扛起到他的肩上。
这一刻我怕极了,门外的拍打声仍在继续。
太后娘娘的脚步声似乎也越来越近。
大门被打开的同时,沈述白刚好把我扔在床上,俯身,两只手都抓着我乱动一通的手按在枕头上。
于是,太后娘娘和一众宫人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引人遐想的画面。
所有宫人默契地低下头,转过了身,只有太后娘娘一脸威仪地叹了口气。
昭宁宫大殿上。
娘娘稳坐上位,底下并排站着我和沈述白。
“近日哀家听到不少你与皇帝的事情,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母后,是儿臣的错。”沈述白直接抢了我的话。
我低着头,也不替他申辩,看在他刚刚那样对我的分上,他就是被太后娘娘打上几大板,我都不会替他说半句话。
太后似是松了口气:“本来,哀家想着,既然强扭的瓜不甜,又趁着你们还未拜堂成亲,不如就放宁宁回家去算了……”
我猛得抬头,但是想说的话还未说出口,太后的话便密密地跟上:“今天看来,倒是哀家自作多情了,不过陛下也是,宁宁才十二,你才十五,再怎么心急也不该如此笑闹,让人听了去,徒惹风流闲话。”
我想说什么,但是沈述白即刻躬身抢话:“儿臣受教,多谢母后惠导,儿臣日后定谨记教训,再不犯此错。”
“嗯,退下吧,祖宗祠堂前跪上半个时辰,哀家乏了,便回宫歇息了。”
“儿臣恭送母后。”
祠堂。
我端着盘点心,穿着斗篷到了。
这次,沈述白的背影和以往都不一样,以往他总是把被挺得很板直,虽跪着,却满是倔强的。
这次却不同,那背影仍旧笔直、端方,帝王贵气分毫不减,却莫名的落寞、寂寥、心事重重。
一屁股坐上蒲团,斗气似的把那盘点心用力摁在他的面前,点心掉出来几块,我也没管。
只是语气很不好的凶他:“你爱吃不吃啊。”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怎么会?你是我未来夫君,我若是嫁你前就把你得罪狠了,那我嫁你后,你肯定要给我小鞋穿。”
沈述白听闭,却嗤笑一声:“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小气?”
我偏头看他:“真的?”
“废话,朕是帝王,帝王的度量是很大的,难道还能容不下一个你了?”
“你最好说话算话。”
“当然,只要你不再像今天这样没出息就行,哭得像什么似的,真给你们高家丢脸。”
“那还不都是因为没人给我捉蝈蝈了吗?”说着说着,我就又想起了那小侍卫。
他死的真冤啊,这宫内,就是命比纸薄。我又想到了阖宫上下无一人记得太后娘娘真名那事。
于是想到一次难过一次。
是不是将来,我若是也像那小侍卫一般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也就是这样草草了事?
就是日后当了皇后,被废了,草草裹席往那冷宫一丢,无名无姓,这和客死他乡又有何差别?
就是没被废,也就是像太后娘娘这般,纵使荣华富贵加身,但纵观前朝后宫,也全是旧人去、新人来,来来回回总是陌生面孔,除了沈述白这个儿子,她便再无亲人了,更别说一个能说话的知心人,娘娘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我不是,我只觉得这样的日子能把人逼疯了。
沈述白似乎呛了一下,很是看不起我似的:“就因为……蝈蝈儿?”
我撇过眼去擦掉眼泪:“自然不是。”
他的声音又冷下来:“那难不成是因为你喜欢他?”
“当然不是!”我瞪他。
“那是什么?”
我说不出来,个中缘由,太悠久太复杂,他不会懂的,永远不会懂。
“你看着我做什么?”沈述白,“喂,泪包你怎么又哭了?”
“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嘁一声,却笑了,笑着笑着便站了起来。
我颇惊:“你疯了?!”
我立刻转回头,发现祠堂只我二人,才松了口气:“沈述白,你疯了吧?还没到时辰呢,要是让娘娘知道你不听话……”
他看着我,我的话就没说下去。
“朕答应你。”
我咽了口口水:“啊?”
“等朕从母后手里拿回实权,你不用再怕孙司仪,别人不敢捉的蝈蝈朕帮你捉,你想要烤鱼吃朕就替你捉鱼,你嫌宫里寂闷朕便陪你每年出宫微服私访一次,你想家人,朕就招你阿娘阿姊时常进宫来,好不好?”
我有些愣:“沈述白,你原来……”
全都知道嘛……
今夜,我的眼睛似要被泪水淹没了。
他替我擦眼泪,动作是那般温柔、那般小心翼翼。
“所以,你别走好不好?留下来,做朕的皇后好不好?徽号我都想好了,就叫‘端懿’,好不好?我想了好久好久,你要不喜欢就换一个……”
“不用,我很喜欢。”
“真的?”
我没回,我只是哭。
这偌大的皇宫,我想抱着个人哭都找不到,宫里的姑姑、婢子、太监那么多,可是碍于宫规、碍于尊卑有别,碍于我年幼暂无名分,他们不敢得罪我,却也不敢与我亲近。
原本,那小侍卫是个大胆的,乐意在我伤心难过时替我捉来蝴蝶、蝈蝈供我玩乐、逗我开心。
可现在他没了。
我便觉得好生难过,我在这宫里唯一一点点的乐子也被掐灭,可是他只是个小侍卫呀,在这宫里举目无亲,他给我带来那么多欢乐,我就是再没良心,也总要为他哭一哭,好叫他黄泉路上莫要那般孤单。
哭他,又何尝不是哭将来的我自己。
可这宫里没人懂我的,在那些宫人眼里,我不过就是在闹小孩子脾气。
所以我哭得那样伤心。
可是原来沈述白什么都知道……
我看着他,又哭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抱住了沈述白,他似是被我这举动吓着了,但却也没有推开。
是了。
我是他未来的中宫皇后,哪怕现在还无名分,也未大婚,但我迟早是他的。
我只能是他的。
我抱着他,抱着这阖宫里唯一一点有人气的东西,哭得更加大声难过。
他没有推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回抱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