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水河畔,林云和柳信一行人披星戴月,赶到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望着平静的河面,柳信先行开口:“终于到了,我们先找个不当眼处,稍事歇息一会儿。待天亮后,找条渡河的船只,等到了对岸,便是陈国地界,彼时你们就可安全了。”
听得这话,伍大、伍二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稍许,欣然相视,难掩激动。
然而,林云却蹙了蹙眉头,“柳大哥,怎么,听你的意思,你不同我们一起去陈国吗?”
柳信愣了愣,没开口,只四下打量了一番,选中一处被树丛遮蔽的下风口,示意几人在此歇息。
林云不死心,又黏过来,“你还打算回司寇府去?”一脸关切地望着柳信道。
“我身为吕司寇门下食客,食君邑禄,岂有私逃不还之理。”柳信平静地回答,看向林云的目光清澈得如身后的睢水般。
林云心中着急:“不行啊柳大哥,吕司寇其人暴虐无常,伍大哥不过是驾车时惊了他,就被下令杖杀!而你助我们出逃,他铁定饶不了你的!”
见柳信沉默不语,林云继续说:“何况还有那吕钟……他可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今日他在我们这里吃了亏,转头还不定怎么同司寇说呢!你……你要是再回去,司寇又会怎么对你?你想过吗?”
柳信敛眉一笑:“林兄弟,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然则我还是要回去的。不管怎么说,吕司寇也是我的表姑父,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我想他不会真拿我怎么样的。”
说罢柳信拍了拍林云的肩头,安慰道:“就是可惜了,以后,再也不能同林兄弟畅谈演算之术了。”
柳信遗憾地笑了笑。
都知道柳信是个醉心数术的“痴人”,在司寇府时,身为食客,并不热衷于谈政论道,只成日拿着算筹、木条在地上比比划划,从不与人应酬。
反倒是林云这个小厮时常到他院中,两人推演算术,相谈甚欢。
“柳大哥何不与我们同去陈国?”说话的是伍二,他正同伍大拾了些枯枝落叶,塞在树丛间,以作掩蔽,将歇脚处严实地遮了起来,这样从远处便看不见这里有人。
逃出司寇府后的这一个月来,他们便是靠着这样躲过的搜查。
“是啊柳公子,你要是回司寇府,恐受责罚。还是和我们兄弟三人同去陈国吧!”
三人中,伍大恐怕是最希望柳信同他们一道赴陈的那一个。
回忆起那日,伍大正驱车行在道中,突然从街角蹿出一个孩童来,一时闪避不及,连忙紧拉缰绳,马儿人立起来,车驾险些侧翻。
虽然伍大及时稳住了马,但坐在车中的吕司寇仍然受惊而暴怒,下令将马夫捆了,带回府中关了起来,欲问罪杖杀。
当伍二找到林云求助时,她正在柳信院子里陪他推演三角形面积的算法。
听到伍大要被处死的消息,林云想到伍大哥那个老实头的模样,想到平日里他待自己如亲弟弟般的关照,更想到当初与他二人相识于逃难途中、互相帮扶着来到祝国的种种情形……
林云二话不说决定搭救。
可是,靠他们俩,一个小厮,一个马夫,势单力孤的,如何救人?
去向司寇说情?势必是没用的。
一则人微言轻,根本就见不到司寇;二则,这司寇吕慎一贯狠辣暴虐,跋扈独断,打死个把仆役是常有的事。
幸得柳信从旁听得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仗义出手相助,三人协力打晕了看守柴房的家丁,又假扮成家丁模样,金蝉脱壳,伍大这才得以逃脱。
伍大自然是十分感激柳公子的救命之恩,故而当他听到柳信竟然还要回司寇府去时,他担心柳信因自己而受牵连,恳切地劝说其一同赴陈。
“柳公子,你如今为小人的事开罪了司寇大人,别说回到司寇府了,就是整个祝国,也不宜再待了。”伍大一脸的担忧,“本是为着救小人,若反害公子搭进去自己的命,岂不是小人的罪过?公子三思啊!”
“伍大哥,你不必有心理负担,我自有打算。”柳信挥了挥手,打断了众人的劝说,“夜已深了,不妨休息吧,明日天一亮,就准备渡河。”
见柳信决心已定,违拗不过,伍大纵然心中不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点点头,走到伍二身边躺下。
不多时,便传来鼾声擂擂。
白日里同吕府打手一番厮斗,接着又奔波了半日,柳信也早已疲惫不堪了。他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衣物,摞了一团枯叶作枕,正打算阖眼歇息。
这时,林云却悄声靠了过来,用伍氏兄弟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柳大哥,我可以同你聊聊吗?”
柳信当然知道林云想说什么,正欲回绝,转念想了想,没说话,起身颔首示意去远一点的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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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皓星稀,照在柳信清瘦的背影上,宛如蒙了一层淡淡的晕影。
远处促织唧唧叫个不停。
林云心中不安。
起初一头雾水穿越到这个时代时,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战火之中,为了苟活下来,她女扮男装,四处躲藏,不敢与人过多接触,也花了许久的工夫才勉强弄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
后来,在逃难路上遇到了伍大、伍二兄弟,与他们结伴同行,到吕司寇府谋了个生计。
一直以来,伍氏兄弟二人对自己多有照拂,所以,当伍大哥有难时,自己出手相助是理所应当的。
但柳信,身为士卿贵族、名门之后,却出于仗义,舍命相助。
原本他不必如此的……
况且,这件事大抵还有自己的缘故在里面。
若不是柳大哥与自己有些私交,若不是那日自己正好在他院中,若不是当日自己求助无门的样子令他同情……
他如今也不会被人追杀、落得个“背主叛逃”的罪名。
倘若他回去后,因此置身险境,岂不是自己间接害了他?
林云咬了咬牙,向前踱步,走到柳信身后。
“柳大哥——”
“你想劝我,我知道。”不等林云说完,柳信抢先开口。
“我原只是不忍见弱小无辜被杀,故而出手相助。我回去,最多不过一顿斥责罢了,没事的。但——”
柳信顿了顿。
“我若是去了陈国,那就真的是‘叛逃’,再也回不去了。”
柳信转过身来,看着林云,淡淡地笑了笑。
仿佛被他的笑容灼伤,林云埋下头,沉默了几秒,深深呼吸后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柳信。
她想说服他。
她很清楚,若回司寇府,柳信决计不可能只是受“一顿斥责”那么简单,她在吕府做小厮时,见过好几次吕司寇草菅人命,只因一时好恶便打死办事不力的仆下。
柳信,柳信,公子信,他是个君子,他不应该落在那种人手里任其发落。
“柳大哥,你说你不忍心见弱小无辜被杀。可你是否想过,就凭我和伍家二位哥哥,没有家世,来路不明,去到陈国,如何立足?”林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既带一点颤抖激动,又仿佛是经过隐忍后的一吐为快。
“自祝国吞并宋国以来,与陈国只隔一水相望。陈、祝两国向来不和,虽未开战,但亦无邦交。我们从祝国偷去陈国,运气好也就罢了。要是被疑心为细作——我们的命,你岂不是白救了吗?”
柳信闻言一愣,倒是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林云继续说道:“我想伍大哥是不好意思开口的,他已经受你恩惠,不好再得陇望蜀,索求更多。但我没脸没皮呀!只好我来开这个口了——柳大哥,你救人救到底,同我们一起去陈国吧!”
林云神情殷切,两只眼珠子熠熠生辉,越说越激动起来。
“如果没有你,我们即便去到陈国,恐怕不消多时,也会被当成细作抓去。你应该也知道,如果被当成细作,会遭受怎样的酷刑吧?你……你忍心见死不救吗?”林云说着说着,作可怜状,眼巴巴地盯着柳信。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在道德绑架。
“林兄弟……虽然你这样说,但我——”
“柳公子,公子信!你曾说过,你的抱负是钻研数术,并将推演术应用到丈量土地、计算斤重甚至制定赋税之上,以惠及农事、国事。”林云抢过他的话头。
“可是在司寇府时,司寇有眼无珠,并不十分重用你,反而一味听信吕钟那般小人的谗言,只顾着同王司徒、公孙大夫一派斗个不停,岂知在他封地管辖之下的农人们尽皆苦不堪言!如今你又因伍大哥的事见罪于他,他更不可能轻易放过你了!你甘心让自己的理想和才华就这样埋没在泥淖之中吗?”
柳信听林云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字字戳中他的下怀,已渐渐开始动摇。
他何尝没想过这些,但自己同吕司寇毕竟有亲……
林云见自己的话奏效,连忙趁热打铁:“我还在齐国时,就听人说起过,陈国国君陈侯,乃是帝舜之后,以仁爱厚德治国,陈国的百姓无不爱戴他……”
“陈国还有位徐司空,为人贤明,仁民爱物,深受陈侯倚重,他若见到你,看到你的才华,必定会重用你的!如此一来,你胸中所有的抱负、你期望以数术治国的理想,就不会再是空中楼阁、白日梦影了!这难道不好吗?”
见林云越说越激动,柳信也有些懵了,呆呆地问:“林兄弟,你……你如何会知道这些事情?”
林云一顿,是啊,这席话,似乎不太符合她小厮的身份,林云脑海中急转,赶紧自圆其说:“我也不是一开始就为奴为仆的,家里人是在战火中遭了难,方才失了怙恃。但在那之前,也进过几天学,故而知道一些罢了。”
这样的身世,在这乱世中,并不罕见。
柳信微微颔首,面露怜悯神色,叹息道:“倘若天底下没有战争,百姓皆有家可归、有田可耕,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不幸发生了。”
见他松口,林云连忙打蛇随棍上:“所以,柳大哥,你不应该留在祝国,而是应该去陈国,以你河东柳氏的出身,再加上你于推演术上的天分,定能崭露头角。届时,我们跟着你,做你的长随小厮,也算有靠山了!”
看着林云俏皮地眨眨眼,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柳信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无奈地摇摇头,笑着说:“真是拿你没办法,从你口中蹦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在我心头击鼓一般。”
太好了!说服他了!
林云开心得差点跳起来,咧着嘴笑。
“那我们说定了,明日天亮,同去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