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竞赛未及开始,端阳庆典就草草宣布结束。
聚集于入口处的摊头酒舍皆遭到驱逐,金明园三个大门俱是人满为患——尽是被催促离开之人。
众人大惑不解。
何禧代为传达圣意,言道语焉不详,似是两位公主有所争执,互不相让,圣上不意闹大,要关了园门处理家事。
有人随即忆起今日永兴公主与姜家娘子之间的冲突,猜测着会否因此而起。
也有那耳聪目明的,知道情非如此,然而神策司既已介入,唯有三缄其口,方能明哲保身。
皇室密辛,知晓愈少,才能活得安稳,活得长久。
而姜家这边,因徒生变故,园内一应人等几乎同时离开,以至于车坊生意盛销,她们居然赁不到车!
纵然给三倍价格,也永远有出得更高的。
车坊甚至不与她们议价,只凭服色簪环,出行排场,就先行将她们排除。
而裴家倒是自家马车,也问过是否要送一程。沐燕心一问住址,正正好好是相反方向。今日已叨扰人家一日,委实不好意思叫人再走一趟,当时便婉拒了。
如今骑虎难下。
三人面面相觑,顿觉此刻才是苦不堪言。
自金明园到隅春巷的家中,坐车尚需近一个时辰,遑论步行。
“若就是我和春见也罢,我们二人走走,权当有益身子康健。可你如何是好?”
沐燕心只觉今日这趟就不该来。眼下姜渊又因突然迁官,要随着卫尉寺继续当直。否则叫他骑马带姜非晚返家,也算解决问题。
姜非晚原是提议,小女也可一试,被她阿娘毫不犹豫否了,“你让阿娘多活几年罢。今日遭的罪还不够多吗?阿娘便是将你背回去,也不会放你走回去。”
她只得闭嘴。乖乖伫立原地,袖手坐视阿娘与春见四处寻问,能否找到好心的车夫。
百无聊赖间,适巧见到左近有一挑着扁担的卖花人。笸箩内的花已经所剩无几。许是想着将余下的花卖光,他不着急离开,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继续大声叫卖。
他亦发觉正默默注视自己仙姿女郎,客气一笑,招徕道,“娘子可是要买花?我这还余些许,品相尚佳,娘子若要,价格可再便宜。”
左右也无事,姜非晚示意那卖花人过来,又往笸箩中一瞧。
好得很,只剩紫薇了。
“怎地只这一种花?”她笑问。
卖花人也甚为疑惑,“前日来,京中盛行紫薇,贵主女郎都爱这花,几乎供不应求。这两日、尤其是今日,不知为何又突然不要。是以余下这些。”
姜非晚了然。怕是都被今日永兴公主的威风骇住,故而避之不及,唯恐惹了她的眼,没得自己倒霉。
既是如此……
“都给我罢。”
不过是花罢了,莫非永兴公主现下犹能出现,打她一顿不成?
要爱哪种花,或不爱哪种,从来不是因为人,而是因花本身。
那卖花人喜得要去拈花,眼神一错,见得她鬓边紫英,道,“娘子,你既已簪了紫薇,可不必再买。”
“无事。”她道,“并非买了即要簪。你货品售罄,早些回家也好。”
“那便多谢娘子了。”
卖花人甚是喜悦,余下之花几乎半卖半送予她。
姜非晚付了铜钱,眼见得他担着空笸箩,欢天喜地地家去了。
日头逐渐西移,熏风入弦,携来扑面凉意。鬓边青丝任由晚飔轻撩,将紫薇举在面前,她怎么也想不到,这花如何能与那谢留行有所关连。
又忆起他日间突兀出现,这头似是来搭救她,那头却与永兴公主暧昧不清——而她今日磋磨皆是拜他所赐。
“什么紫薇花,只怕是水性杨花。”
这般揣想,嘴上也脱口而出。又自觉这话有趣得很,正待暗笑,却听得身后有人淡淡开口。
“为何是水性杨花?”
姜非晚大骇。仓皇转身,赫然见到自己身后停着辆四驾亘车,皂漆轮毂,华盖青幢。谢留行好整以暇坐于车内,眸色深深地凝视她。
她:……
便就如此凑巧,不过闲言一句,竟叫本尊抓了现行。
果真诸事不顺。
无法,含糊一番罢。
她先见了个礼,扮作若无其事,“见过谢使君。”
谢留行应了一声,算作回答。端视她仪态恭敬,款款有礼,又睨一眼鬓边手中的紫薇,道,“如何妄议他人水性杨花?”
看来此法不通。
怎就如此小气,不过一句半言,却非要刨根问底。姜非晚心下暗骂。
略微思索,她答道,“大人缘何要叫此名?据妾所知,此为中书舍人别称。”
而后如愿以偿,见到方才还矜傲万分的脸上忽而一怔。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最终勾了勾唇,了然一笑。
既是无法回答问题,不如转守为攻,抛出其它问题刁难对方。一则转移话题,二来,只要是人,则定有不便回答之事。
好比谢留行。如此孤清的一个人,自是不愿告知于人,自己有这般称呼的前因后果。
只怕他自己本就反感此事。从那欲言又止的情态便可窥到一二。
姜非晚洋洋得意。
上一世在长公主府中,她可是远近闻名的机敏过人,任谁都无法在嘴皮子功夫上赢得了她,几乎是见谁噎谁。某次还无意将魏国公也给噎了,气得他拂袖而去,转身就搬出长公主出狐假虎威。
——做女子时,任性肆意无妨。倘若他日嫁入郎君家中,万不可再这番作态,恐为人所不容。
长公主谆谆劝导。
言犹在耳,斯人却已成坟中枯骨。大周的护国大将军,巾帼不让须眉的长公主,其实是个异常温柔,极富慈母心态的人。
——如若不然,也不会甘冒女帝之大不韪,非要留她一条小命。
那她当时是怎样回答呢?
——我才不嫁人呢!横竖我如今无爹无娘,也无兄弟姊妹,我这条命就是长公主的。我生是长公主的人死是长公主的魂!
那般掷地有声,如惊雷裂空。
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带着世子逃命失败后,痛苦不甘到立刻再世为人。无论重来几次,她都要将这条命还给长公主。
她都要寻回世子。
谢留行高坐车中,冷眼旁观眼前女子瞬息万变的神情。
在噎得他哑口无言时,表情狡黠机敏,像只小狐狸。却霎时恍然若失,似是忆起某些曾经沧海的往事,而陡变黯然神伤。
眼底有恨,目下无人。是当着他这未来夫婿的面,就忆起了意中人么——
片刻前,他孤身乘车出园,正熟思审处,余光掠过人潮中细如青柳的身影。原是佯装视若无睹,却在逐渐迫近时,听得她与那卖花郎对话。
声如流莺,是要买下余下所有紫薇。他抬手示意车夫停步,手肘搭着窗牗,绕有兴致地看着她与卖花郎交谈。
她抱着花,唇边挂着清淡笑意,似乎颇为喜爱。
结果却是说他水性杨花?
思及此,状似无意地轻咳一声,打断女子旁若无人的绮思,他道,
“上车罢,我送你回去。”
……
坐进宽敞舒适的马车,姜非晚仍觉得坐立难安。
他没有继续追究那句水性杨花,反而主动提出送她们回家。姜母和春见匆匆赶过来,亦觉得疑惑。
也稍作推诿,只道是怕有不便。
然而对方眉峰轻抬,“只怕你们今日就算赁到车,也要到卯正辰初,未必能赶上宵禁之前到家。”
车夫们亦会评估风险。毕竟谁也不愿为赚一趟车马费,而甘冒被鞭笞二十下的风险。
从前大齐,乃至大周都从无宵禁规定,是自当今昭帝的天安元年始。据姜渊夫妇说,头一年,若是犯夜者,轻则入狱流放,重则杀头治罪。直杀得洛水流血漂杵,上京人心惶惶。
后来该杀的也杀得差不多了,政令也渐松。到如今犯了宵禁令,不过是鞭笞二十。
但也无人乐意好端端地,要被抽二十下鞭子。
两相权宜,还是选择上车。
马蹄飞奔在官道上,清脆有力,也更显得车厢内静如冷窖。
自上车后,谢留行就一直保持着端坐读书的状态,视线没有从书页上移开半分。而同坐的三位女士,也因为诸如此类的缘故,无意交谈,静默不言。
彼此相顾无言,却又各怀心事的样子,倒像是京中近年来最受瞩目的画师柳萱子擅画的仕女图。
车帷外,天色渐暗。通过马蹄声的变化,姜非晚意识到,已是进入了建春门。然而车外却突然响起守门卒卫的吆喝声,急停下来,她听清楚了,似乎是在严查入城之人。
如今还未到关城门的时间,按理来说,不该这般严查。
难不成是今日出了什么事?
下意识地,她转头去看已经放下书,正阖眼休息的谢留行。
对方似乎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目光,瞬间睁眼,也直直看向她。
那眼神,从初初的些微震惊,旋即变作了然。继而微不可闻地,轻轻点了点头。
看来是真的有事。只是不知,是在京中,抑或城外。
她略一思忖,金明园吗?
难道匆匆闭园,并非莫名其妙的公主吵架,而是另有隐情?
这时,车门前的帷幕被掀开,露出车夫和两位守卫的脸。他们提着风灯,在每个人面前都仔细照了一圈,最后落在居于车厢最中的谢留行脸上。
“参见谢使君。”
谢留行颔首,道,“这几位是卫尉寺姜大人的家眷。”
守卫逐一确认好身份,转身挥臂大喊,“放行——”
入城后,不久便到姜家门外。
下车时,谢留行一马当先。姜非晚紧随其后,却见他端正立于车旁,神色淡然,右手微微抬起。
她一怔,继而悄悄将手指又缩回袖中几分,抬手轻搭他小臂,如此下车。
夜风缭乱,吹得她发丝轻飏,谢留行只觉鼻尖似有若无地掠过幽香,再一看,伊人已稳稳落地,莲步轻移。
姜母与春见下车后,再次拜谢,正要道别,又听得他开口。
夜色四合,京中燃灯如星,而他皎如白玉的面容,却是这星河中,那轮最清冷的月。
“圣旨明日便会下,随即官媒亦会上门,安排一应事宜。”
是在说赐婚之事。不过当着未来夫人的面就这般突兀,未免唐突。
沐燕心面色浮现不豫,又听见他道,
“近来京中可能会有些不太平,在此之前,务必小心谨慎。”
原是为了这个……
沐燕心收敛神色,“我知晓了。多谢使君提点。”
谢留行示意告辞,随即利落上车。三人站在门口,目送华盖马车渐渐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