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奇的普通人被这一声喊吸引过来之前,客人终于从里面给苒华打开了门。
苒华看着自己断口参差不齐的指甲,以及指甲下面的嫩肉上一道鲜红的裂口,已经想不起来上回受这种皮肉伤是什么时候了。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吹了吹自己的伤口,现在还心有余悸——看来十指连心对任何生物都适用,那一嗓子估计全小区的人都听见了。
客人神色中的歉意少得可怜,更多的是一种准备兴师问罪的压抑的恼火。
苒华还没说话,他就抢先开口:“疼吗?”
苒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迟疑道:“疼。”
对面的人冷嗤一声:“有把元神切片那么疼吗?”
苒华感觉这个谈话有点莫名其妙,她看了一眼书房,心知他是从门上看出来的——但这碍着他什么事了?“对不起,但这和你有关吗?”
客人平静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苒华以为他还有后续,谨慎地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你真的对我没印象?”
苒华被这个八点档肥皂剧的语气激了一下。
她震惊道:“我应该有印象吗?来,你坐下,咱们聊聊,你为什么觉得我该对你有印象?”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也自觉有点莫名其妙,情绪激动过份了些,他很快恢复了平静,转而把昨日之事徐徐道来。
昨天夜半,B市郊外。
这是一座破旧的庙宇,瓦片破碎、朱漆剥落,一根廊柱上甚至还被刻了“到此一游”的字样……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香火了。庙门口的匾额历经风吹日晒,早已模糊不清,字迹难以辨认。
庙里的塑像也早已斑驳,所幸还没有被刻字摧残。男子面容严肃,倒没有被塑成什么青面獠牙的样子,甚至还挺好看的,但还是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的衣袍是朱红色的,几处颜色剥落的地方却露出了下面的几点金漆,这才让人恍然,原来这座塑像不知为何被上过两次色。颜色剥落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上面似乎是绘着什么东西,却也看不清了。
当然如果这张脸上没有刮擦的痕迹,衣袖上没有缺了个口子,就更有气势了。
“损毁金身……啧。”幽幽的叹息回响在空无一人的庙里。
原本由屋顶漏下来的几缕月光照亮的神庙忽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映衬着塑像都没那么寒碜了。一位青年男子站在塑像前,望着那与自己极其肖似的眉眼。
男子忽然阖眸,似有所感,凌空绘出一面水镜,望着里面的景象。
这是这个地方一天前的样子。这座庙似乎被下了什么禁制,无法回溯时间,只有这个时间点可以被窥探到,想必是自己失忆前留下的开口,专门供以后寻过去的。
这显然不是意外。
水镜中,破旧的庙堂里忽然回响起了清朗的男声:“卯时一刻……到了。你应该已经能看到这里了,十二个时辰后的我。”
男子等着他后面的话。
“失忆的情况我早有预料,不知会持续多久,为了以防万一,你去找一个叫苒华的女子,为了避免错认,她身上有我的气息。她可以告诉你你的身份和真名,所以我就不赘述这些了,毕竟禁制最多只能打破一刻钟。”
声音有些急促,显然是担心时间不够用。
“人心善变,所有种族都无法免俗,我不知我的故交是否还在人世,是否背叛了我,毕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我相信苒华,也请你相信她。
“苒华可信,他人却未必;若是故交已然驾鹤西去,又难免徒增感伤。所以我不打算说出他们的名字,一切看天道的意思吧。遇或不遇,皆由天定。
“同理,我也不能说出复生之术——这是苒华不知道的,尽管你大概能猜到。此法倘若被有心人利用,必成大祸,此事万不可告诉任何人,但苒华要是猜出来了就跟她解释清楚吧,省得她多想。
“最重要的是我们复生的目的,万万不能有差池,但我不能说出它,否则会加剧它的进行。一定要小心,保护好苒华,也守住这个清平盛世。
“还得有一套说辞作表面功夫,你记好了:你现在的名字里有‘九’字,数字九,把这个告诉苒华,她就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了。我的语言太有效力,容易被发现,只能这么拐着弯说,希望她还记得吧。
“时候快到了……最后,画皮族帮过我几个忙,我承诺要留住这一族的后人。不久前他已经去找苒华了,你应该能在那里找到他,勿忘所托。庙外有一个画皮族人的残存元神,你把她的样子记下,如果被问到消息来源就拿这个充数……”
画面渐渐模糊起来。
最后的声音是一句叹息:“人事已尽,且看天命吧……”
男子抬手接住忽然出现的画纸看了看,将它折起来收好,随后走出破烂的神庙。他抬起头,看见了在月光下缥缈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的半透明身影。
男子微微叹了口气。
女子双目放空地飘在那里,仿佛完全没有发现眼前的人。
男子犹豫了一下,“自己”没说该拿她怎么办,就丢在这荒郊野岭吗?却忽然听得女子道:“天色不早了,大人快些上路吧……”
这话仿佛有什么特别的力量,荒原上立刻刮起了狂风,风吹得女子身影更加不稳,仿佛随时要消散了似的。然而这阵来的诡异的风并没有惊出任何动物……仿佛这里已经是个完全的死地了。
男子忽然想起这似乎是自己的手笔,放松下来,随便那股力量把他带到哪里去。
狂风骤停,荒原上只剩下了边缘已然开始模糊的白色身影,一轮半月的光辉照耀在这里,一切都被撒上了一层霜。在此时,才有几只乌鸦的黑色影子划过天际,脚边传来阵阵虫鸣。
女子的身影立于空无一人的荒原之上,看着眼前破烂的庙宇渐渐分崩离析,口中轻声呢喃着已经没人听得到的祝愿——“祝您好运”。
后面跟着的名字,已经与渐渐消散的身影一起,消失在了打着卷儿刮过野草的晨风中。
荒原上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天边,一道曙光终于划破阴云,落到了大地上。在远处的农家,开始有鸡鸣争先恐后地响起。
天亮了。
而再睁眼时,男子已然出现在了苒华家门口。
苒华真的震惊了。
“不是……‘你’真那么说?只有我一个人可信?看来你从前混得不怎么样啊……但你得知道,我的记忆也被自己封印过,就算你我之前认识我现在也不知道你是谁……”
两人面面相觑。
如果不是这件事太戏剧性,苒华简直要大笑出声了:这是什么运气啊!
但顾及到自己对面人的心情,还是不笑了。
她又道:“‘你’还说有画皮来找我?可我真的没有印象,一百多年前没有,最近更没有……你真的确定没有找错人吗?”
男子平静地说:“我确定,谢谢。”
苒华咳嗽了一声,暂时放下了这个问题:“青龙你听说过吗?他对妖怪的了解比我多,要不我带你去问问他?我封印记忆是在第一次神魔大战之后,此后再也没这么干过,那你只可能是在那之前认识我的,那都是几千年前了……你对自己的身份有猜测吗?”
男子的身份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天界的神兽,苒华的同僚。第二种,人界的凶兽或者小妖怪,她下界玩时认识的。如果是第一种问青龙他肯定知道,第二种就麻烦了……凶兽还好,小妖怪千千万,谁排查得过来啊!
天界的神仙是不可能的,他们都死光了。
两人琢磨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苒华早就把手指甲的事丢到了九霄云外。她刚打算先处理别的事,就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办法——“你记得自己的本体是什么吗?”
听了这话,男子忽然一愣。
“自己”根本没提本体的事,不知是不是过去的自己就不习惯变回本体,他此前也没想到这个……
“怎么化为本体,能教教我吗?”
苒华一噎。不过机构有开设这方面的课程,她也大概知道怎么描述:“闭眼,凝神,深呼吸,想象一个你最熟悉的地点……”
他依言闭眼,眼前仿佛浮现出一棵参天大树,郁郁葱葱……
远在机构的万象书忽然愣住了。
男子完全没发现自己无意间触动了什么,他正非常不流利地尝试与另外一半身体连接,但进行得很不顺利。
正襟危坐的苒华已经看见他额头上浮现出角一样的东西,赶快打出几道法咒,在客厅中另造一个小空间,免得她的客厅放不下这么大的东西。
然而,通往真相的路必定还很坎坷。
刺眼的白光一闪而过,男子依然是人形,什么变化都没有……如果不算上他此时嘴角在流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