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鸢好整以暇地站着,而花月仍然跪立雪中。
雪初时融化在她脖颈之时,顷刻便化成水,而现时,初时地上的积雪已被她化冻开来,衣衫已被水浸润,她瑟瑟发抖,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和头发都被雪覆上新的一层。
她的体温正急剧下降,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江鸢无声叹息,“你或许以为这无关紧要,可焉知白驹过隙,世事浮沉?更何况皮囊覆裹,谁识人心!罢了,先起来。”
江鸢伸出双手,想将花月扶起,花月却推开了她的手。
江鸢有些诧异,“花月,你在做什么?”
花月不语,只一个劲地把头抬起,又重重地磕到地上,深冬厚雪,却被她叩出清脆之声,每一声落下,江鸢的手便握紧一分。
一个颤抖着的声音突然响起。
“殿下,无论初衷如何,说到底,我还是做错了,所以花月不怕死,只是临死前,花月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花月浑身因受冻而战栗着,此刻神情却十分专注。
“花月不明白,殿下您说白驹过隙,世事浮沉,花月知晓人总会变,这八年来,我是变了许多,那您又变了几分?”
“我第一次遇见殿下是八年前...”
花月第一次见到六公主姜鸢时,她还只是皇陵中的小宫女。
她年纪小,品位又低,常常被派去守灵,那时,皇后娘娘刚过头七,她在巡逻时却听见了哭声,她年轻气盛,大着胆子往里一瞧,就看见六公主姜鸢跪在那里,歇斯底里地质问着皇后娘娘的牌位,问她为何要抛下她。
尽管天子子嗣众多,皇子公主,连夭折的都有九个,可六公主姜鸢,花月是记得的,但却不是由于她的尊贵或是美貌,而是因为,在皇陵中,一众人哭得天翻地覆之时,只有六公主一个人在旁,不说话,也不哭,只盯着皇后的棺木,仿佛要将它盯出个洞来。
因而在下陵后,她破天荒插进了宫女们的话头,小心翼翼地问:“今天没哭的那个公主,她是和皇后有仇吗?”
掌事人嘲弄又不乏怜悯地白她一眼,“那是她亲娘!人家不哭,是因为皇后死了,还有个皇上宠爱她,再不济还有相国大人在后头作为她的后盾。人生已经得到这么多东西,只是失去一样对她来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那时觉得这话甚有道理,于是大着胆子上前,把这话改了改,对姜鸢道:“公主殿下,您虽然失去了母亲,但您还是一国千金,还有许多人爱您敬您,您自当爱护自己身体。若是像您这般失去一样物什就觉得世界黯淡无光,那世上还有许多两手空空的人,他们该如何自处呢?”
当时,姜鸢虽眼角尚还有泪,脸上神情也还存着一分震惊,可听了花月的话,她的脸上却逐渐升腾起怒意,迅速拂袖而去。
掌事人听说这件事,痛惜中又带了一丝快意,“得罪公主殿下,你还有脸呆在后陵?”
她被罚去守深山中的禁苑,正收拾行李之时,却被一道旨传唤入宫,她跪在飞霜殿中,心中惶恐升到喉头,一说话就要呕出来。
公主殿下坐在桌前,神情专注,却不像是在看着她。
“我想哭,但我更想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哭。公主已拥有世上许多人艳羡的东西,但我灵堂不啼,便是对尊长不敬,孝道有失;我私自前往皇陵,则在你眼里成了不知满足,没肩负好公主之责。”
花月浑身发抖,良久才道:“奴婢绝无此意!”
姜鸢轻蔑一笑,“你若真这么想也无妨。若哭泣并不出于哀伤,则我啼哭也不诚;我沉痛失落,却也并非不知满足,我虽怨恨,却也并不觉得世间万物都要随我意动。该承担的责任我会承担,该做的事我不会落下,月宛未定,山河未宁,我自会做大雍朝最好的公主,守卫山河,开疆破土。”
......
“那时殿下告诉我,要我留在她身边,却不是让我服侍,而是让我注视着她,一步步看她达成心中所愿。我那时觉得,公主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我这样无足轻重之辈的看法,算的了什么呢?”
“可她却说,她要证明给天下万民看,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人。”
“可这八年来,公主殿下做了什么呢?您本来极受人敬爱,而现在,声名狼藉,死的时候,无数人拍手称快。
从西域而来,不知道跑死多少匹马才运来的鲜葡萄,被您的鞋履踩得粉碎;价值连城,一颗足以点亮一方的夜明珠只配装饰您从不锁上的妆奁;飞霜殿中点着的,海中香鲸油做的灯,比感业寺中供奉的长命灯还多。”
“公主殿下,白驹过隙,世事浮沉?皮囊覆裹下,你说做给天下万民看的那颗心,还在吗?”
这下,轮到江鸢说不出话了,她并不知道姜鸢曾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她的羁绊过往,姜鸢只是个配角,她对主角姜侑的人生如数家珍,可对姜鸢,却一无所知。
花月说完这话,便觉酣畅淋漓,人生无憾,她闭上眼睛,用尽全力朝地上撞去。
而她的头却叩在一个温热软乎的物什上,而耳边竟传来一声痛哼声。
花月抬头一看,却瞧见江鸢双眉几乎扭在一起,而她原本那双指节分明,晶莹如玉的手此时却如泡在血水中一般。
“你们主仆二人,真像是一个模子里捏出来的...怎么一个二个都动不动就想寻死...”
花月慌了,她朝姜鸢的方向伸出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下,只呆呆地滞在空中。
江鸢却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她看将自己手腕处戴着的,此刻已碎成三段的白玉镯碎片,若有所思,随即用干净的手拿起,半跪在花月身前。
“你瞧这是什么?”
“羊脂白玉镯。”
江鸢嘴角微勾,她仔细地指着那玉的断口,此时,从她的手掌侧正正好落下一滴血,渗进了那断口之中。
“你猜这是谁的血?”
花月有些疑惑,但还是答道:“自然是殿下的血。”
姜鸢笑意更浓,“看上去,像是我的血,毕竟我的手都这样了。”她指指自己被血浸透的手,露出一个苦笑。
“但其实,我的手背,是因为去拦你,被叩在地上,砸出的我的血,而掌心,却是你磕破头,被沾上的血。就连我也不知道,这血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毕竟遑论是谁,这血,都是一般的红。”
“你的问题,就像是这血一般,我现下说不清道不明,但几百年后,就会有人就能分析出这血的成分,我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既然她欠你一个问题,我又占了她的身子,那么,在一段时间后,我会给你个答案。”
看着似懂非懂的花月,江鸢嘴角勾出一个狡黠的弧度,“放心,不会让你等上几百年。”
花月怔怔地看着江鸢。
就在此刻,这个已故皇后的唯一嫡女,从龙之功权倾朝野的相国的外甥女,皇家最尊贵,最受宠爱,声名也最狼藉的六公主就半跪在她面前,为她去挡下怀了死志的叩首。
她们之间平视着,就像初见那时,她也曾这般,去看她的眼睛,不带任何杂质,不在那双眼睛中找寻情绪,揣度她的心意,仅仅单纯地看着她。
一滴雪花覆在花月的睫羽之上,花月轻轻把它摘了下来,洁白晶莹的雪花在她手中慢慢幻化不见,只留寒意。
“对不起。”
她们之间,或许是她,变得更多。
江鸢有些惊讶,半息后,她直起身子,居高临下,“你的确该道歉,毕竟,姜鸢或许变了很多,但你应该从天牢守卫那儿知道了,她投湖自尽的时候,特意写了让人不要为难你,说是她拖累了你。”
“我想,她是在后悔,把你拉进了一个不属于你的世界,做死人的日子还勉强算得上平静,守死人的日子却实在枯燥,所以我会把你送回皇陵,当作对你的惩罚,你若真有悔意,请为姜...为我,点上一盏长明灯。”
*
鸽子在鸽笼中振翅欲飞,却不断被笼子阻拦,直到片片白羽凋落。
花月走时,把那一笼信鸽留给了江鸢。
整理好了的包袱就搁在笼子旁,江鸢找了个新的贴身丫鬟,这段时日,她早就相中御膳房那个小丫头灵玉,虽然没个规矩体统,可做吃的绝对是个天才,若是此行回来腿废了,有这丫头在,至少能让她聊有慰藉。
花月这件事,江鸢其实说不清自己做得对还是不对,她不是姜鸢,她只是个外来户,本就该装作漠然不知的样子,就连此事行至一半时,她都在后悔。
初时,她不过只为了打系统的脸,而现在却又觉得有些惋惜。
花月对姜鸢期望颇深,却又失望至极,恶意驱使着她答应了姜侑的请求,她认为这些无关紧要,到头来却害姜鸢失去双腿,直至性命。
姜鸢并不同情她,众生皆苦,万物虚浮,唯自渡方是真渡。
但若自己能延续这三年寿命,花月为何不能拥有新生?
江鸢愿意给花月一次重头来过的机会,这一世,她所做之事还未酿成大错,若姜鸢注定是炮灰,这一次,便她一人入局。
自花月一事下线许久的系统终于出了声,“书中不是这样的,你改变了它。”
江鸢却道:“书中不是这样,可真相却是这样的。”
她突然扑哧一笑,“系统,你也是想知道答案的吧,否则在我向你证明之时,你就应当阻碍我。你不了解书中内容,不是你的错,可你如若有机会了解真相,还要装聋作哑并阻止我,那确实是很不合格,所以,这次,我暂且认可你是个专业且靠谱的系统。”
系统被夸得高兴,“我有这么好吗,那等亲下线后给我打一个五星...”
话还没说完,它却咂摸出了点旁的味道,连忙警告道:“江鸢,你别乱来。”
江鸢笑得一脸纯良,“我怎么会乱来呢,我可是你从一堆死人中,千挑万选而来的,既然做了这书中反派,那错便错了,哪有回头的道理。”
系统放下心来,“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千万别想着洗白自己,要抱上什么大腿之类的,你就是恶毒女配,要摆正好自己的位置。”
江鸢极为认同地点了点头,“那身为反派,我都知道真相了,送这位姜鸢痴恋一生,却被暗中利用,践踏着她的真心向上,筑成自己锦绣前程,临死了还要在她的棺材前问其可知错了的人一份大礼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系统声音有些迷茫,“好像是这个道理...”
“是吧!我都身为反派了,把命交于旁人之手,等待他人垂怜,岂不是愚不可及?”
“你放心,我一定拿捏好人设,身为恶毒女配,怎么能引颈就戮,坐以待毙?”
江鸢信手便将鸽笼打开,一群鸽子盘旋几圈后直冲云霄,带着信件,冲向幽州。
远处传来灵玉大大咧咧的声音,“公主殿下,你说得那些个新奇吃食,我给你弄来了,您看看像不像那么回事!”
“来了!”江鸢对着殿外应道,她又同情地看了那被她绕进去还在苦苦思索的系统一眼,“我这是帮你填bug,不客气。”
江鸢将裙子一拎,就朝着飞霜殿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