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尾的麻将馆已经开了二十多年,蒋争鸥和他妈还住在香河街的时候,他妈就经常支使他去麻将馆跑腿,有时送烟酒,有时送饮料和小零食。几岁大的蒋争鸥并不讨厌这份活计,因为麻将馆的常客大多是这片儿的“上等人”,见蒋争鸥见熟了,又可怜他这么小出来做事,通常都会从指缝里撒点钱出来给他。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这道理蒋争鸥从小就明白。
况且路程也并不远。小小一个香河街,街头到街尾,不出一刻钟就能走到。如今蒋争鸥长大了,走起来也就更快。直到立在麻将馆门口,他似乎还能嗅到春天裁缝铺里那股熟烂的甜香,和着轻轻的灰尘气,像是放陈的水果的味道。
八年过去,麻将馆也变样了。门口的摇椅不见了,多了烫金招牌,地板贴了白瓷砖,吊灯繁复硕大,看起来和香河街格格不入,却又浑然一体。
蒋争鸥只在门口怔了一瞬,便已经有人出来招呼他。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满面堆笑,十足热情地叫他“帅哥”。蒋争鸥看着这张稚嫩而陌生的脸,不由得又愣了几秒。
回过神,他说:“我找尤惜春。”
男孩的脸色立马变了,上下打量了一遍蒋争鸥,他转身:“进来吧。”
蒋争鸥很熟悉这种打量,毕竟一刻钟前他刚刚经历过一遍。只不过这男孩子还太小,不懂得怎样掩饰好奇,并且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他还嘀咕了一句“又找尤三”。
声音很小,但蒋争鸥听见了。
他忽然也有点好奇。
这个尤三到底是什么人?蒋争鸥跟着男孩,走过前厅、走上长长的楼梯,瓷砖油腻腻地黏鞋,他在行走的同时思索着——究竟什么人物,能让众人谈起她时,都用起暧昧的口吻?
走到三楼,那男孩摁开了走廊的灯。在昏黄的色调与浓重的烟味中,他推开一扇红色的门。
几乎在门打开的一瞬间,蒋争鸥就知道谁是尤三了。
尤三——尤惜春,她披着一件桃红色小开衫,里头是青绿染花的吊带裙;黑色长发烫着大波浪,两只耳朵各戴一枚金耳环,脖颈也挂着细细一条金项链;涂成大红色的指甲,正闲闲敲着一颗麻将。她不瘦,脸也不尖,一双手臂伸出来,丰腴浑圆。但她白,极白,蒋争鸥看见她的第一眼,险些被晃了一晃。
嘴唇太红,瞳孔太黑,皮肉太白,看起来有种鬼气森森的艳丽,烧眼睛。
他还没说话,尤惜春身边的牌搭子已经怪声怪气地叫起来:“哦,尤三,又是找你的?”
蒋争鸥小时候跑腿时,在麻将馆里所见的大多是太太们,老的、阔的、寡的、留守的,都靠这一门来打发空闲。然而尤惜春的牌搭子却都是男人,最大的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也正是他叫了这一声。其余几个听见,亦都抬头,用蒋争鸥熟悉的、却又比那多了些敌意的眼神,打量起他来。
尤惜春却没抬眼,她只是脆净地笑了一声。蒋争鸥在电话里听过的,柔而缠连的声线,笑起来脆生生,像荔枝,又像新摘的水果黄瓜。她一边笑,一边推倒一排麻将:“怎么,呷醋?”
她问了,但不等男人们回答,她便向椅背一靠,下巴往牌桌上翘了翘,“十三幺,胡了,给钱吧。”
牌搭子们都对视一眼,摇头叹气地笑起来,抽出小抽屉拿钱。就在这间隙里,尤惜春懒懒地一抬眼,才瞧见蒋争鸥似地笑了笑:“来啦。”
语气并不生疏,也称不上熟稔,但正因如此,这句话在他们之间显得格外怪异。然而蒋争鸥却无动于衷,他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嗯。”
他顺手把门关上了。尤惜春含笑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用大红指甲捻了一遍钞票,再往桌上一跺,一旁就有牌搭子识相,把手提包给她递过——说是手提包,在蒋争鸥眼里更像一只环保购物袋。她拿了,随手把钱往包里一塞,“不玩喽,我招呼贵客去。”
“啊,贵客。”有人笑了,又开始打量蒋争鸥:“以前怎么没见过?”
手提包细长的金属链挂在尤惜春雪白的手臂上,似一条蛇。她把长发往后一甩,拿起桌上的酒瓶,最后喝了一口酒。喝完,她嘴唇湿润而艳红,似笑非笑地把玻璃瓶往桌上一磕:“姐姐的贵客多了,你哪能个个见过。”
蒋争鸥这才发现,四个人里,唯独尤惜春面前摆着酒。
“走了,贵客。”尤惜春说。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蒋争鸥肩头,理所当然般吩咐他:“扶着我。”
蒋争鸥没扶尤惜春,尽管她踩着一双恨天高。尤惜春也没强求,她神态自然得好像那句“扶着我”只是随口一说,自顾自地走在前面,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几乎富于一种韵律感。麻将馆的楼梯本身长而窄,走到拐角,灯忽然熄了,蒋争鸥听见尤惜春小小地叫了一声。
他少有地迟疑一瞬,终于还是把手臂伸了过去,简单道:“扶稳。”
尤惜春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天光自高高的窗户口投射下来,到他们眼前时,就变暗淡了。蒋争鸥看见尤惜春细而弯的眉毛轻轻挑了挑,她笑了。
她把手搭在了蒋争鸥小臂上。蒋争鸥察觉到她的指尖冰凉,可掌心却又是热的,软软滑滑的触感,如同一块腻手的玉。就这样沉默着走到二楼,楼道内忽然响起几声重重的咳嗽,而灯随之亮了。
那几个牌搭子下楼了,猛然撞见尤惜春搭着蒋争鸥,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被他们的眼神看着,蒋争鸥不知怎么一阵心烦,不动声色地撇开了尤惜春的手。与此同时听见他们有点讨好地问尤惜春:“怎么不喊灯?”
蒋争鸥这才记起,早年麻将馆的楼梯为了省电装的是声控灯,想来如今也一样。又想起尤惜春手指的触感,他更心烦了。
“喊了呀。”被蒋争鸥撒下了,尤惜春也不恼,从善如流地抱起臂来,笑吟吟地冲他们努努嘴:“贵客让我扶稳他呢。”
事情确实是这样没错,但一从尤惜春的嘴里说出来,不知怎么就变了味。登时几个牌搭子看蒋争鸥的目光都变得更诡异,而蒋争鸥垂着双臂,轻轻攥攥手掌,抿了抿唇。
没再管尤惜春,顶着那几个男人的眼神,他头也不回地走掉。
刚走出麻将馆尤惜春就追上来了。说“追”也不太确切,她只是不远不近地走在蒋争鸥身边,顺带不容分说地把五指扣进了他指缝里。如此犹嫌不够,她还要歪头,笑着冲他眨眨眼:“你说的呀,扶——稳。”
蒋争鸥冷着脸不说话,他要甩开尤惜春的手,偏偏又顾忌着她的恨天高,不好太用力。尤惜春也故意不配合,他甩一次,她就扣得更紧。几番推拉后蒋争鸥忍无可忍,他停下脚步,盯着尤惜春说:“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尤惜春的手还牵着他的,回头,明知故问:“哪个意思?”
蒋争鸥第一次遇见非逼着别人把话说穿的人。他面无表情地咬了咬口腔侧壁,说:“我只是怕你摔倒。”
“对呀。”尤惜春笑盈盈点头:“我现在也会摔倒。”
蒋争鸥算是跳坑里了。僵持一分钟,他别开眼睛,叹了口气:“别碰瓷啊。”
这就是认命的意思了。尤惜春听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来这么一句,噗嗤一下笑了,眼波流转地扫了他几眼,却把手一甩:“还想牵啊?一分钟一百,先打钱。”
说完这句尤惜春就没再搭理他,潇潇洒洒地背着手往前走了。蒋争鸥原地怔了一怔,又默默跟上去。他不吭气,尤惜春也不睬他,只管一个人走得蹦蹦跳跳的,边走还边哼歌。蒋争鸥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浪一浪的发波,愣是没听出来唱的什么。只知道调子很俗,也很喜庆,像是他小时候跟着妈妈买年货,超市里会播放的曲目。
他们就这么走了一路,谁也不搭理谁。直到走进“春天裁逢铺”,尤惜春才“啊哟”一声,扭头笑着问蒋争鸥:“你给的呀?”
她说的是柜台上那一沓钱。蒋争鸥本来已经忘了这事,被尤惜春一说又想起来了。他不太在意地瞧瞧那叠大钞,“嗯”了一声。尤惜春也没问他为什么给,眉开眼笑地把钱收了:“行,就当你耍流氓的罚款。”
这话听得蒋争鸥微微皱了皱眉。他这人本来十足地冷淡,无所谓钱,无所谓名声,更不会计较这点身体接触。但此时此刻,也许是尤惜春的从容已经胜过了他的,他突然生起些幼稚的好胜心,争辩道:“谁耍流氓?”
尤惜春睨着他笑:“谁先抓我的手谁是流氓。”
蒋争鸥说:“你讲不讲道理?”
尤惜春单手捻了捻钱,头也不抬地伸出了另一只手。她再次扣住蒋争鸥的手掌,谆谆教诲道:“小同学,如果你想让我松开,你应该对我说:松开。而不是质问我‘你讲不讲道理?’”
“毕竟,我可能真的不讲。”尤惜春抬头,冲他眨了眨眼睛。
申州名利场里遍地是人精,一句话说出口,能绕十八个弯。尤惜春这套理论对蒋争鸥而言非常创新,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现在叫你松开。”
“你早说嘛。”尤惜春冲他飞了个吻,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撤回了手。她不再理蒋争鸥,自顾自绕到柜台后,拉开手提包,把钱统统倒在柜台上,摊开数了起来。
蒋争鸥靠着门沿,看她数了三遍。数到最后一遍,她终于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气,又把钱都装回了“环保购物袋”里。出乎蒋争鸥意料,她没用什么保险柜,甚至没把包仔细藏着,而是直接大喇喇地塞进了柜台里那一大堆布料中间。蒋争鸥看得直皱眉,忍不住问:“不怕偷?”
“没人敢。”尤惜春腰一软,径直跌坐进了人造皮靠椅里。她撑腮,笑盈盈道:“没人敢偷我的钱。”
“为什么?”
“因为我会发疯。”尤惜春神态很认真地说。
蒋争鸥又默了默:“不怕我?”
“你?”尤惜春愣了一愣,突然大笑起来。蒋争鸥第一次知道所谓“银铃般的笑声”到底是怎样的——尤惜春就那样笑着,扬起一段洁白丰润的颈,往椅背一靠,踢掉了高跟鞋:“年轻人,你是不是不知道你给我那沓钱比我开一个月店赚的还多?”
笑了一会,她突然停下来,神情更严肃地对蒋争鸥说:“其实是因为店里安了摄像头。”
然后她又开始大笑。
蒋争鸥望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尤惜春,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全新的、奇妙的世界。吃了毒蘑菇后,那样美丽的新世界。
尤惜春几乎快把眼泪笑出来,尽管蒋争鸥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她笑够了,终于记起正事,长而腴润的两腿交叠一翘,随手撕了一张纸,犹带笑地说:“你是要买房子对吧?你叫蒋……蒋什么来着?”
名字都不记得就敢和人牵手招摇过市,蒋争鸥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尤惜春了。他磨磨牙,咬字重重地说:“蒋鸥。”
“哦,蒋鸥。”尤惜春摁开圆珠笔,在纸上记了。她写字相当慢,神情认真而专注,几乎像是幼童习字,那种稚拙与天真。
而蒋争鸥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
“喂,”他心情大好,略带讥嘲地说:“字错了,不是这个欧,是鸥鸟的鸥。”
“鸥鸟的鸥是哪个鸥?”尤惜春抬眼看他。
蒋争鸥说:“就鸟字旁那个。”
“噢。”尤惜春表情自然地划掉了那个“欧”字,同样语声带笑,头也不抬地说,“原来是小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