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装病装得更逼真些,陈缶雾和程凊连次日习武都没有去
说来也是歪打正着,若是换做往常,陈缶雾佯疾定是不可能如此顺利的,然日前请大夫的那次,却是为今日埋好了伏笔。
众人皆以为陈缶雾是旧症未愈,又突遇寒气侵体,导致时疾复发,还连累了程凊一起。
在查看过两人并无大碍,叮嘱过两人好好休息后,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扒着支摘窗的琉璃瓦,亲眼看人一个个走出四院的拱门后,陈缶雾急急套衣服穿鞋子,准备跑出门去找程凊。
衣服刚套到一半的时候,又有人影站在门口敲门。
陈缶雾身子一僵,随后立刻把手上的衣服和自己颠三倒四地塞进被褥里,又趴在榻边,将摆放整齐的鞋子扔向远处角落,心中不住埋怨门外人来的不是时候。
检查过床上盖得严严实实,什么都没漏后,她装作被吵醒的模样,边咳边允人进门。
“装得这么像?”人未到身前,笑语先传入耳中。
今日天气放晴,程凊外穿绒褙直领对襟,里着缃色金丝襦衣搭配缟云素锦裳,腰间蹀躞带上依旧罥挂着那枚碧色花鸟佩。
他眉眼弯弯,脸上笑得灿烂,和窗外的晴空朗朗相得映彰。
看在程凊貌美的份上,陈缶雾暗自大人不见小人怪地抹了心底的那点烦躁。
她长吁一口浊气,冲程凊摆摆手,“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娘又回来了。”
程凊把床幔放下,背对着陈缶雾的方向,坐到书柜前的梨木月牙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等下去哪?”
“去巡检司,找马巡检使。”
“嗯。”
陈缶雾将换下来的衣服卷起放入衾裯中间,隔着床幔朝里看,模糊间就像一个人在睡着。
“阿罄,母亲今日真的去北玄营?暮时才归?”
程凊转头看了她一眼,才回道:“若是不出差池,应是如此。”
等两人赶到到巡检司时,已是未时一刻。
转了一圈,陈缶雾也没看见自己想找的人。
司里有认识陈缶雾的大人,问清缘由后,那人说,马余锡不久前刚带人出去城外,似是有敌寇匪贼企图伪装百姓混入城中。
闻言,陈缶雾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向人道谢后,她攥住程凊的肘腕,快步低声道:“快走。”
同上世一辙,马巡检使亲自去排查可疑人员,确实发现了十几人的小规模入侵队伍。
那些人起先是假意伏法投降,后在士兵和巡捕上前缉拿时立即反扑,如疯子一般。
虽然马余锡带去的人镇压贼寇绰绰有余,却难免有少数百姓被误伤。
马巡检使为护民,不慎被刀刃划到了脖颈,鲜血从一个小口子顺流而下,染红了青衫。
当时他只是用手捂住,又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一切事宜后才离去。
毕竟伤口那么小,没人想得到,会因此要了马余锡的性命。
两人到城门口时,恰巧骚乱才起。
陈缶雾抬腿准备朝那边跑去,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程凊伸手拽住了她。
陈缶雾愕然回头,递过去一个“你干嘛”的表情,她心急如焚,唯恐慢一步马巡检使就会当场丧命。
程凊面色凝重,蹙眉看着她,温声开口道:“那边危险,别去了…”
“不行!”话没说完,就被陈缶雾厉声打断。
自陈缶雾重生以来,两人就从未争吵红脸过。
往日程凊因眼帘低垂,而显得有些狭长的双眼,此刻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悸,吓得霍然睁圆,原本紧握在女孩纤细臂腕上的手也不自觉的松了松。
陈缶雾许是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有些失态,她牵强地扯出一个自认为还算灿烂的笑容,对程凊安慰道:“别怕,你待在这,等我回来。”
她的说话声中有丝丝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颤抖和乞求。
可程凊的手依旧没放。
他不解,为什么明知危险,陈缶雾还非要自不量力地去飞蛾扑火。
对,就是自不量力,飞蛾扑火。
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只不过昨日练了几个时辰的武,今天就敢钻虎窟狼穴。
“你去了要做什么?”程凊又恢复了淡漠的模样,仿佛晌午的笑靥和方才的惊慌都是错觉。
眼看局面越来越混乱,陈缶雾沉声道:“马巡检使会死,我要救他。”
她不奢望程凊能信她,只希望他快点把手松开。
但程凊看上去,倒是一脸无所谓陈缶雾话中真假的态度。
在他短暂地衡量过后,他迈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我去,你别动。”
陈缶雾眼疾手快,反手又握住了程凊才松开的手。
看着程凊投来询问的目光,陈缶雾抿抿唇,嗫嚅道:“别受伤。”
程凊点点头,干脆利落地转身走远了。
陈缶雾觉得,程凊应该是有些生气。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程凊路上思量怎么才能顺利救下人,准备观望一阵时,就瞥见人群中鬼鬼祟祟向马余锡靠近的乱贼。
马巡城使看着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身上没有多余的赘肉,整个人看着很是健朗。
程凊脚尖轻踮,收回目光,蹬上身旁的墙体,贴着人群边缘借助脚上的力,没两步就到了城门边。
摩肩接踵的堵塞,不知是谁家的小孩被推倒在地。
凌乱的脚步眼看就要落到小孩的身上,趁着马巡城使俯身去捞的空隙,贼寇已经手握短尖刀窜到了他的身旁。
蓦然,人群响起惊呼声。
城门外,马巡城使邻傍,程凊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身侧,单脚踩在一个男人胸上。
那人躺在鼓鼓囊囊的行囊上,面容酷似骷髅,全身更是瘦骨嶙峋,细长的双臂直直竖起,粗粝的掌中握着一柄匕首的手柄。
点点滴滴的声响转为簌簌落落,连成直线的血珠贱在他的脸上,使他双目难视,僵硬在地面。
顺着血滴往上瞧去,一双猩红的血手正握着匕首的刀身,十指指间不断地渗出血迹,染红了他的袖口。
陈缶雾满头大汗,费力地朝程凊的方向挤去。
当陈缶雾看到程凊扑向贼寇,赤手空拳接住了那支白刃时,她的耳中嗡嗡作响,就好像记忆里的狂风暴雪重新卷土而来。
刀尖“滴答”“滴答”掉落的血滴混杂在纷扰中,陈缶雾却可以敏锐地识别到那接连不断,如同催命符一般乍耳的声音。
冷汗和热汗相浊,衣服紧箍在身上。
“阿罄!”
程凊抬头,望见陈缶雾气喘吁吁地站在人群前。
他忙把刚用布条缠到一半的手藏到身后,咽了咽唾沫,好半晌,干巴巴地蹦出两个字:“杳杳。”
一旁道谢滔滔不绝的马余锡停声,顺着目光看到了陈缶雾。
他认得善平王府的千金,行过礼节后,看两人之间这氛围,目光来回徘徊。
最终还是忍不住,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陈小姐,这位小勇士是贵府?”
“善平王府三少爷。”
马余锡一脸恍然,紧接着又大惊失色,连声道失礼失礼,见谅见谅。
陈缶雾没心情和他客套,拉着程凊就往外走,周围看戏的众人早已整齐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扑过去时已经来不及做其它了。”
医馆内,大夫小心翼翼的掀开与血肉模糊在一起的白布,重新进行处理。
陈缶雾神情阴沉,目不转视地盯着伤口,并不理会程凊的解释。
等包扎好,付了银子,又慢悠悠地和程凊并排朝外走去,一副神游灵魂出窍的模样。
“没有下次了。”每隔一会,程凊就说句话,转头观察陈缶雾的脸色。
又见没得到什么反应,他无精打采地寻着街上的小物件,希望找得到能逗陈缶雾开心的那个。
良久,当程凊又准备跑到另一家小贩摊前时,陈缶雾攥住他的手腕,站住脚步,垂头轻叹一声,道:“阿罄,我没气你,我是气我自己。”
程凊好似不是很能理解,顿了一会,他问道:“为什么?”
“我让你为了一个和你不相干的人受伤。”
“我不是心甘情愿吗?”
程凊偏头看向她,不明就里,“倘若我不去,你肯定会执意自己前去。可若是你去了,最后肯定就不止是手上两个口子这么简单了。”
陈缶雾原本阴霾的心情此刻转为多云阵雨,同时她有些纳闷地看向程凊,暗自思忖道:这家伙是不是还没办法完全融入寻常人的生活……
她思索再三,话锋一转,神色认真地叮嘱道:“嗯…阿罄啊,不可以随便什么人的什么话都放在心上,也不可以什么事都甘之如饴,还有…”
“我知道。”程凊有些无语地打断,看着她。
陈缶雾小声嘀咕,“知道知道,别到最后我说话都不听了。”
“我只是读书识字晚了些,对于什么能做,什么该做,还是知道的。”
他凝噎顷刻,继续道,“况且我又不痴傻,你说的话,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内,我肯定都会尽力去做。”
陈缶雾听得兴意阑珊,不住摇头晃脑地表示赞同。
“那杳杳也答应我,日后不生我的气,也不气自己。”
“没问题。”
“有问题困难了,都告诉我?”
“自然自然。”
“若我说以后也别婚嫁了呢?”
程凊眼里噙笑,调侃开口,话中却透露着小心翼翼。
“可以可以,今后,今后嗯?”话顺着嘴,不经大脑脱口而出一半后才紧急打住。
陈缶雾瞪了程凊一眼,故作凶相,走过去揽住程凊的肩颈,强势结束话题,朝王府的方向走去。
程凊神态慵懒惬意,嘴角浅浅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任由陈缶雾推着他朝前走。
等兜兜转转,回到王府门口的时候,天边的火烧云烧的正红。
“陈缶雾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回来?”程沁淑严肃愠怒的声音从府中传出。
听见点名,陈缶雾的笑容僵住,原本因为改变了上世命运而充斥的喜悦转变成了愁苦。
程凊脸上却没什么变化,看着心情依旧不错。
“走吧。”
他先陈缶雾走向府中。
“你不是说暮时娘才会回府嘛,现在不过昏时。”
陈缶雾认命般佝偻着半身,拖沓着步伐迈上台阶。
“夫人,小姐少爷回来了。”
正院,程沁淑的两个贴身婢女立直站在门边。
内里,程沁淑双手背在身后,在院中颦蹙踱步。
对面站着陈家两兄弟和王府中管事的家仆婢女。
程凊在程沁淑的注视下,走到陈缶霄的身旁掀起衣摆,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
“程凊有愧于夫人的信任,带小姐装病逃学。”
陈缶雾紧随其后,讨好地嬉笑道:“娘,别怪阿罄,其实我们是去做大事了。”
她举起程凊的手,展示战绩,“阿罄都负伤了,能不能罚轻点啊?”
今日的事闹得不小,程沁淑没回府之前就有所耳闻,后又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却丝毫没有心软的想法。
她命人将戒尺取来,给跪在地上的两人各赏了二十戒尺后,幽幽开口道:“你们二人午时去了城门,参与了那场俶扰?”
“对,我们还救了马巡城使。”
陈缶雾一时得意忘形,沉浸在未来改变命运,与家人富贵安稳一生的幻想中。
在夜色与余晖中,兴高采烈地叙述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全然没查见母亲深沉的脸色。
“下午无事,他还留我们逛了巡检司呢,里面…”
“他死了,半个时辰前。”
地上跪着的人直挺挺地呆愣在原地,脸上盎然的欢喜凝固。
这句话就像一颗火蒺藜,猝然轧断才欲升起的船帆,将陈缶雾还未说出口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程凊低垂的头也乍然抬得老高,疑惑费解弥漫在空气中,使人窒息。
两人异口同声地高声质疑道:“死了?”
程沁淑默然颔首,“纵使与你们没有直接关系,但难免落人口实,该罚。”
“还有府中其余人,同罚,明日一早到春岁和令竹处领罚。”
陈缶雾只感觉头晕目眩,天好像恍然间黑的彻底,冥冥之中有一只遮天巨手,在无声地冲她逼近。
缓缓扼她上的喉管,捏紧她的身体,使她动弹不得,无法挣扎,眼睁睁看着死亡的深渊吞噬自己,吞噬身边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