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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江风微凉。
周梧收起鱼竿,刚进入乌蓬船内歇下,便听得渡口上一阵人群翕动,像是在连夜赶路。
紫竹林渡口本来就是人来人往之地,在这里等候一个多月的他早已习惯,一个翻身打算睡去,却总是听见岸上传来什么“尤左使”“无情道修”“报仇”之类的字眼。
这些天,他总是听到轮回宗截杀无情道的消息,每次都害怕是余越。但转念一想,他的师妹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轻轻松松被人杀掉。
尤其是被傅有淮杀掉,他想都不敢想。
他又掏出怀中的书信,望着信封上隽秀的字迹。
各门派的道修之间本就互通往来,他收到过各种各样的信件,有的写着“挚友周梧亲启”,有的写着“故友周梧亲启”,还有的写着“亲友周梧亲启”。
只有她。
曾经与他亲密无间的她。
只简单地写了句:
长生道修周梧亲启
果然修了无情道的人,要斩断世间一切情谊吗?就连与他……也要斩断吗?那她又为何会在一个月前叫他来紫竹林渡口接应?
“快点快点,要是没抓到这个无情道,宗主怕是要大开杀戒了。”
“快快快……”
岸上的人群神色匆匆的急声催促着,似乎也在催促着周梧。
无情道修,总归是与她有些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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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有淮那一剑斩下去后,不到半个时辰,紫竹林间便前前后后围了近三百个轮回宗的道修。
在近三百个道修的注视下,他们的宗主,傅有淮,正一脚半跪在地,俯身向前,将手伸向地上的白衣女子。
众人都埋首避讳。
云雾散去,月亮露了出来,傅有淮身披一层薄薄月光,满头白发如霜,凌乱散落一地。
那一晚,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月光下的他,跪坐在她面前的他,脆弱得像个孩子。
周梧赶到紫竹林的时候,刚好看到傅有淮将手伸向余越。
“住手——”
周梧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却被轮回宗的一众修士拦下。
周梧一边应付着众人的攻击,一边喊道:
“傅有淮,你要做什么?”
“砰——”打掉一剑,周梧又骂道:
“傅有淮,有本事与我决斗,不要动她!”
“砰——”
“乓——”
“咻——”
打斗间,周梧被缠得无法脱身,只能一边应付着,一边观察着傅有淮那边的形势。
若不是长生道立下规矩,不可破杀戒,这些小小修士哪里是他的对手。
眼看着傅有淮的手已经伸到了余越的脸上,周梧再也忍不住,一招剑挽流云飞冲上天,再接一式如梦飞花,一剑化万剑,阵阵剑气一一打在众人身上。
周梧轻踏两步,飞向余越,却在离余越还有一仗远的时候,再也无法靠近半分。
傅有淮的身后发散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如罩子一般将二人护住,任由圈外的周梧靠近不得。
在他硕大无朋的剑圈面前,周梧那小小的如萤火般大小的剑气,就像石沉大海时泛起的微澜,似乎再靠近一点,就会被他吞噬。
“我不会一直忍着不杀你。”
原来,他说的这句话,并没有夸张,如今的他,确实比往昔厉害了太多。
但这并不是他退缩的理由。
周梧依旧手持利剑,用尽周身气数,以微弱的光芒强撑着朝余越靠近。
“师妹!你醒醒!”
“师妹!”
被周梧吵烦了,傅有淮一掌挥去,打得周梧整个人连连后退,一口鲜血吐在剑刃上。
傅有淮摆脱了周梧后,将手缓缓伸向余越的耳后,在碰到余越耳后的系带时又突然停下,隔空摸了摸余越飘散的发丝,清风拂过,几缕发丝缠绕指尖,温柔触感无限缱绻。
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看入了神。
发丝似拂在了他心上一般,挠得他心里痒痒的。
半晌之后,他才回过神过来,两指捏着余越眼上的白纱,小心翼翼地,轻轻往上抬高半寸。
眼睑下的两颗红痣猝不及防闯入他的眼中。
他吓得赶紧松开手,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脑子里还在不断回想那两颗红痣。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想到了什么,周梧也只是看到他望着余越眼上系着的白纱出神,并不清楚缘由。
也是在这个时候,周梧才发现他们旁边还躺着一个人,看打扮似乎是轮回宗的人,只是整个人被一剑从中间劈开,脸上一道骇人的剑痕。
师妹现在杀人都这么狠了吗?
她以前在长生道,可从来没有杀过人。
师妹这些年在无情道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师妹……师妹……”周梧大声叫喊着,又一次试图朝他们靠近,却被傅有淮突然一个闪身掐住脖颈。
傅有淮两眼无神,眼皮自然垂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将周身的力量都汇聚到了手上,掐着周梧的喉咙,一把将周梧提起,举到最高,将周梧掐得满脸通红,几近窒息。
就在他下狠心要掐死的一瞬间,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烦请……傅宗主……”
余越不知何时已经苏醒,双手撑地坐起,泛白的嘴唇张了张,有气无力地说道:
“烦请傅宗主……手下留情……咳咳……”
一口鲜血猛地吐到草地上。
傅有淮一手撒开周梧,正欲上前,却见余越伸手,回挡了他的好意。
余越本想用力将胸腔中涌起的鲜血压回去,结果却被一个反噬喷了出来,血全喷到了傅有淮的身上。
被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包裹,傅有淮一瞬失神。
“师妹!”周梧甩着长袖飞奔过去,扶起余越,贴着她的手掌给她输送真气。
余越半躺在周梧怀里,得了周梧渡来的些许真气,只觉得四肢百骸轻松了许多,但是体内残存的余毒仍在侵蚀着她的经脉。
“师妹你中毒了!?”周梧震惊道,又朝傅有淮投去愤恨的眼神。
“解药拿来!”
“不是……他……”余越抓住周梧指向傅有淮问罪的手,说道:
“是天行道。”
余越出了踏歌楼才发现自己中毒了,她数次以内力相逼也不得解,而身后的轮回宗也追了上来,人数众多,她只能走为上策,只是没想到遇到了尤左使。
一个在轮回宗里都排不上名号的人物,居然也敢欺负到她头上。
她强行以内力相逼,才冲破了些许毒素,短暂获得了些真气,但也遭到了巨大的反噬。
在傅有淮提剑的那一瞬间,她终于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半梦半醒间,她才意识到,应该是中了天行道的青元针。
她猜测应该是小二的茶水有问题。
将青元针倒入水中,普通人喝下没有任何影响,但是道修喝下,一旦运功,水便会在真气的作用下凝结成针,扎向三经六脉,封住内力,越是运功,扎得越深。
天行道的毒,虽然不足以致命,但是没有解药,只能靠人体的新陈代谢自行排出。
也就是说至少得两三天后,余越才能完全恢复。
而此刻,在傅有淮面前,她知道她资质平平的师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只能忍气吞声。
“若傅宗主今日手下留情,放过此人,这份恩情,他日必定悉数奉还。”
“师妹,我们不用怕他……”
“如何奉还?”傅有淮双手抱肩,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情深意重的二人,突然来了兴致,调戏道:
“把你自己交给我如何?”
“师妹——”
“噌——”傅有淮一剑架在周梧的脖子上,威胁道:
“你再叫她一声师妹试试!”
他气得双眼发红,望向周梧的眼神几乎可以将他吃掉。
余越被傅有淮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愣了一下,才开口安抚道:
“我既已入了无情道,前尘往事便一并放下。无师无友,无兄无妹。”
话是说给周梧的,但眼睛看向的却是傅有淮,尤其是“前尘往事”几字,余越咬得格外重,又似乎是在说给傅有淮听。
“烟霞关内,全是死人;烟霞关外,不问红尘。我不知道无情道与你们轮回宗有什么瓜葛,让你们轮回宗如此大规模的追杀。但是今日,若你还算得上是个君子的话,就放我们走,他日等我恢复了,我们再堂堂正正地进行比试。”
“倘若我不是君子呢?”
“倘若我就是不放你们走呢?”
“倘若我今日就是要杀他呢?”
架在周梧脖子上的剑又推进了几分,已有温热的血渗到了冰冷剑刃上。
“倘若你执意如此……”
余越一手抓住剑刃,在手中攥紧了几分,傅有淮的力量也通过剑刃传了过来。
他似乎……在颤抖……
她困惑地看着他。
他为什么会颤抖?
他在害怕什么?
“倘若你执意如此……”余越说着,本想把剑架到自己脖子上,奈何傅有淮的力量太强大,让她无法挪动分毫。
他甚至抽走了剑气,让她握着剑刃的手不受剑气所伤。
她想起刚才,他在她面前,眼都不眨一下,一剑斩杀尤左使的时候,可是用了十成的剑气。
十成剑气,什么概念,绝对不给人留下任何活命的机会。
如此狠心的傅宗主,居然会对她仁慈么?
“倘若你执意杀他……”
余越最后一次攒足了力气说道:
“只要你今日不杀我,他日我必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