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送来的是一封信。
傅莲手里捏着那封信,几乎是下意识般,忆起昨夜里听到的谈话。
昨夜那二人说,张奉常借着富商的身份,为各路官员捎信,桑文石便是他捎信的对象之一。
而现如今张奉死了,桑文石要捎信,替他捎信的人没了——
“桑大人托您将此信捎给尚书大人。”
傅莲手指冰凉,心里生悸,若背后之人目的是为了阻碍这些官员的往来,从而达成自己的目标,便杀了一个张奉,那之前又有多少人因此事丧命?下一个又会是谁?
平地起了风,傅莲衣裙翻飞,天上云彩被风扯着,遮住白日方才透出的一点日光。
她快步进了客栈,阿清恰好雇完了马车,她见傅莲行迹匆匆,“小姐您……”
“阿清,随我收拾行李,我们尽快回京。”
傅莲转头说了这句话,阿清一时被傅莲面上的神情慑住,她难得没多问什么,只应了声“是”便跟上去。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叫傅莲露出这样的神色。
一双柳叶眉紧蹙,目光里失了平日的柔和,只剩下严肃,似乎还有惧意。
——像是大难临头,兵在其颈。
车夫一路快马加鞭,却仍是用了两个时辰才到了京城,路上傅莲死死握着暖炉,指尖都泛白,她却觉得怎样都暖不起来,那暖烫的温度如何也传不进身体里。
阿清不敢出声,跟着严肃担忧起来,她撩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瞧着傅莲冰冷苍白的手指,将自己还算温热的手附上去,声音很轻,在马车的颠簸中飘忽:“当是外头下了雪,您才会这样冷的。”
傅莲便也撩起一角车帘,风虐雪饕,寒风泄进车厢,挟了几粒冰冷的雪花。
她想,或许是罢。
可分明是春日。
“傅姑娘,尚书府到了。”车夫停了马车。
“辛苦您了。”傅莲匆匆,她下了马车,拔脚奔向尚书府大门,阿清在身后徒劳地喊:“小姐,您慢些啊!”
傅莲手掌附上尚书府大门,却忽地生怯,阿清追上来,搭上她的手臂。
傅莲咬牙,掌上用力。
狂风骤起,裹挟着冰冷的雪粒灌入尚书府大门,门上金漆狮面锡环叮铃作响,傅莲因怯意仅推开一隙的门被狂风毫不留情地吹开——
傅莲绷着的身体松了劲,双脚一软就要向后倒去,可她偏偏要踉跄着向前走,脚下积雪咯吱作响,裙摆曳地,扫出一片凌乱痕迹。
“小姐……”阿清声音极小,几乎溶散在风雪里。
大雪将凶手的暴行掩了七八,被雪盖住的地面凹凸,其下是具具尚书府无辜之人的尸首。
傅莲行至最近的一处,伸手扫开积雪,死者的面貌露出来——她认出,这是尚书府打扫院子的小厮。
雪像遗体之上的殓布,傅莲颤抖着手,将方才扫开的雪盖好。
而后她跌撞着,向尚书府正堂走去。
阿清在身后跟着,她已然落了泪,却不忍去看傅莲面上的神色。
傅莲未曾落泪,只是眼眶泛着红,杏目里无一丝悲痛,只有莫大的不可置信。
她脚踩着正堂的门槛,看见正堂椅子上坐着的傅严正,终于哑声道:“父亲……女儿回来了。”
一句话落下,泪顺着脸颊滑落。傅严正左手支颅,右手执卷,他眉目温和,平日教导傅莲时也常常严肃不起来,纵使板着脸,也毫无气势。
因此此时闭着双目,竟也看起来很安详。
阿清默不作声,傅莲拿起傅严正手中的书,像平日里谈话一般,自顾问到:“您看得,是何书啊?”
她手指僵劲,几乎不可屈伸,颤抖着将书翻了一页。
忽地,她动作一顿。
傅严正平日看书喜用朱笔批注,且因批得很快,字迹会显得潦草,傅莲翻的这一页,恰是傅严正已经批过的。
傅莲却在密密麻麻潦草的注释里,找到了一行工整的瘦金体小字——书房右侧第二个柜子第三层。
这样一句话,突兀地出现在古文批注里,傅莲觉得这不可能是巧合。
她执着书,向书房奔去,阿清不知她瞧见了什么,只是在后面将正堂的门关得妥善。
大雪纷飞,很快遮盖了她们的脚印。
傅莲打开傅严正所说的柜子,从摞得整齐的书里翻找到一封信,其上是傅严正的瘦金体——傅莲亲启。
余料余不能寿终正寝,特书此信,不欲瞒汝昔事。
昌熙四十八年,奸臣反,禁军统连佐十万殊死战。岂料奸通外势,连战七日七夜,终战损,昌熙灭。
其膝下有一幼女,尚在襁褓,将军府奶娘王氏,因乱抱幼女去,而后将军府上下五百四十二人,无一幸免。
连将军骁勇善战,乐善好施,扶弱济贫,于其年状元傅有知遇之恩,王氏托付女婴于其人。
至今奸臣篡十六年,英魂难以息。状元今虽老,未有所成,于连将军临终之托,虽尽力,犹有欠负。
此子之尽身矣,若汝阅此书,则泉下有灵,聊以慰藉。
傅莲阅毕,双肩颤抖,只觉背脊生寒。
明令帝当年篡位,数万无辜之人死于他的刀下,更是杀了傅莲生父,杀了将军府一家。
今日于她有养育之恩的傅严正,也因此而死。
傅莲想起自己昨夜听到的谈话,不禁恍惚——
那二人所寻的连将军遗女,竟是自己么……
她想起什么,翻出桑文石要交给傅严正的信来看,桑文石叮嘱傅严正近来要多加小心,时局动荡,背后之人恐怕要有所动作。
可惜这封信送得迟了一步。
傅莲一时间遭受的冲击太多,难以消化,她死死捏着傅严正临终之言,薄薄的宣纸被她捏出皱痕。
阿清不识字,但也猜到那应是傅严正遗书,她轻唤:“小姐……”
忽地,院里传来人声,被风雪掩盖着:“你带人去那边搜,其余人随我来这边。切记,上面吩咐了,一个活口都不能有!”
傅莲听见动静,霎时清醒,慌忙收好遗书,将东西放回原处。
傅莲拉着阿清欲寻藏身之处,却慌不择路,无处可去。
忽然,后领传来一股拉力,傅莲与阿清叫这股力量牵扯着,藏进了重叠书柜之后。
下一刻,那行人推门而入。
傅莲惊愕地看向身后人,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桃花眼。
她杏眸微微睁大,裴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紧盯着搜查的人,带着二人卡视觉死角。
他显然很有经验,见有两人靠近他们藏身的书柜,迅速闪身,藏到前面一个书柜。
“报告!这边没有!”
“这边也没有!”
那群人前脚刚走,裴初松开二人,有礼道:“二位姑娘,冒犯了。”
傅莲听见这把嗓音,将之与昨夜听到的谈话声对上:“昨夜客栈谈话之人……”
她迅速后撤一步,与裴初拉开距离,裴初倒是坦然,拖着他一贯的慵懒腔调:“在下裴初,幸得姑娘相救。”
“姑娘既看了那皇宫暗卫身份令牌,想来应当是知道在下是何身份。”
他虽然坦诚,可傅莲并不信他。
“裴某知傅姑娘信不过我,但在下以性命担保,绝无害姑娘的心思。”
“成为暗卫只是为了在皇宫调查,明令帝昏庸,裴某清正之人,怎会真的衷心为他做事。”
傅莲杏眼微眯,细细端详眼前人。
裴初的话不似作假,基本可以确定他与杀害尚书府那伙人是对立的。
她孤立无援,想要复仇,难于登天。
她开口问:“你在皇宫,查的是什么?目的为何?”
裴初对答如流:“查当年真相,收集证据,扳倒明令帝,还天下太平。”
“你原本是何身份。”
傅莲几乎是逼问,裴初却不恼,状似毫无隐瞒:“我父亲曾是连将军部下,于战乱中幸存,从我幼时便同我讲连将军,讲十六年前那场战争。”
“因此我从小便立志,要还天下一个太平。”
“王氏是暗地里抱走连将军遗女的,我父亲以为尚书府上下都死了。”裴初道,“我是从近几年得到的线索里知道,连将军还有一遗女。”
“连将军于我父亲有恩,我便要寻到他的遗女,护好她。”裴初忽然看向傅莲,本应显得多情的桃花眼透着坚毅,平白长了三分可信之意,“此后姑娘不论是复仇也好,隐姓埋名过常人生活也罢,裴某定全力相护。”
窗外风虐雪饕,书房里誓言滚烫,傅莲错不开视线,便低下头,掩住眸中泪光,轻声应:“好,我信你。”
阿清听不明白,但她并不多言,她年纪比傅莲小,情绪要更浓烈些,却忍住哭腔,对傅莲说:“小姐,阿清会一直跟着您的。”
傅莲点点头,泪珠滑落眼眶,她再次闷声应:“好。”
阿清不宜牵扯其中,等过些时日,便找个缘由,让她去过正常生活。
她得报仇,也得护好亲近之人。
傅莲想起什么,稍缓了缓情绪,抬步又去了正堂。
那伙人没带走尚书府里任何一人的尸体,傅莲再瞧见父亲遗容,仍悲痛不忍,却没忘记确认自己要确认的——
傅严正脸色青白,脖颈处探出青色纹路,与昨日张奉尸首上的如出一辙。
裴初站在她身后,道:“傅姑娘是想从毒药入手,查出背后之人的身份?”
傅莲点头,“此毒药药性稀奇,我以为应当可以作为切入点。”
她又摇摇头,“可惜我对此无研究,也无信得过的人。”
“姑娘既信得过我,便将此事交给我。”裴初道,“在下正巧有个朋友,对此一道甚有钻研。”
“如此甚好。”傅莲说了信裴初,纵使还未全信,但此刻需要帮手,她也别无选择。
她将昨日留下的样本交给裴初,问道:“关于当年将我抱走的王奶娘,你可有了解?”
裴初接过样本,思索一番,回答她:“王奶娘将你交给傅大人,应当是放心不下你的,你想想,从小到大,你身边可有像她的人么?”
裴初这样一提,傅莲有了印象,“我很小时身边确有一个奶娘照顾着,后来我长大一些她便不在了,我父亲说,我五岁时她害了重病,回了家乡清水县。”
“她的名字……应当是叫……王楚瑶。”傅莲颇有些意外,过了这么多年,她竟还能想起王奶娘的名字。
“好,那我便随你去清水县。”
他们出了正堂,行至院中央,傅莲忽然停下脚步。
裴初意识到什么,往旁边让了让,阿清不明所以,想像以往那般去扶着傅莲,傅莲却轻轻地伸出一条手臂,拦住了她。
傅莲立于莽莽风雪中,身影显得伶仃,她缓缓跪地,膝盖挨上冰冷白雪,对着正堂深深拜下,额头磕在雪地。
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且待傅莲为您报仇,便赴黄泉,同您一道。
她一连磕了三个,泪水滴下,化了一小片寒酥。
她站起身,踏出尚书府的门,未曾回头。
大雪簌簌而落,她的最后一滴泪掩于雪下。
她将自己葬于这场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