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盛瓒感到脖颈一痛,鲜血猛地流溢而出。

    持刀的侍女没有犹豫,更用力地将刀尖向里推进了一些。

    “嚇……”

    喉咙被刺穿,盛瓒已经疼得叫不出声了。

    在这一刻,他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圆了双目,不可置信地、死死地望着程言寒的方向——

    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他身后不远处眉目森冷的崔淮。

    晕眩感渐渐袭来,下一瞬,盛瓒的身躯便软软倒了下去,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死不瞑目。

    这一招声东击西令许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侍女将刀拔出,喷溅了一地血迹,才有老臣瞠目欲裂、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陛下!陛下!”

    “把刺客给我拿下来!”

    “快叫随行的太医!快!”

    “……”

    一堆人涌了过来,有人尖声惊叫,有人六神无主,有人老泪纵横,有人麻木不仁,现场顿时陷入一片荒诞的混乱。

    行凶的侍女也被御林军控制住。她的脸上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微笑,痛快地望着那倒在血泊里的帝王,不知为何并没有像其他死士一样立刻原地自尽。

    程言寒盯着这名侍女,眉头皱得死紧。

    他直觉更不对劲了。

    为何会多出来一名杀手?难道是秦辜的计谋?可为何这两名杀手明明有机会了结自己不给主人留下把柄,却偏偏活了下来?

    程言寒不着痕迹地向四周扫了一眼,趁着众人混乱之际,悄悄离开了。

    陈公公好似才回过神来,大着胆子去探盛瓒的鼻息,片刻后收回了颤抖不已的手指,涕泗横流地跪下来大喊:

    “皇上、皇上……驾崩了!”

    盛萤、盛浯不在,作为在场皇帝唯一的血亲,盛婳也跟着装出着急忙慌的样子跑上前去查看。听到这句哭嚎,她瞬间拿出了毕生的演技,眼眶一红便落下泪来,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崔淮仍端正坐在座位上,没有像众人一样围过去,只是冷眼旁观着。

    只有崔树旌看到哭得泪眼朦胧的盛婳感到一阵于心不忍,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节哀。

    /

    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这一夜注定不甚平静。

    皇帝猝然驾崩,在场血缘上最亲近的外甥女盛婳一瞬间成了几位大臣的主心骨,一晚上都不得不忙前跑后,一边立刻着手安排拔营事宜,一边还要审讯凶手。

    夜幕降临之下,营地火光通明,四处都加派了更多巡逻的队伍,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铠甲刮蹭的金属声传进临时搭建起的审讯营帐内。

    不过半个时辰,生擒的检阅官和侍女便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血肉模糊,身下淌出来的血洇红了大半块兽皮地毯。

    “还是不肯招?”

    “啊啊啊!!”

    提刑官董丕夹着一块刚从皮肉上离开的烙铁,微眯着眼:

    “来人,上桶水。”

    两人刚被火烫的铁块折磨,这会儿又要被摁进水里忍受窒息的痛苦,饶是盛婳上辈子见惯了审讯,这会也忍不住偏过了头。

    上刑的士兵很有经验,将人头猛地摁进水中,又精准地掐着点把人拽出水面,确保人在极致濒死的时刻又得到呼吸的机会,如此往复。

    “咕嘟咕嘟……我、我招!”

    那名检阅官被摁进水中一次就投降了,从他惊恐的表情和颤抖的嘴唇来看,应是曾经有过溺水的阴影才如此害怕。

    “指使我的,是左相大人!”

    这个意料之外、细想又觉有迹可循的名字一出来,在场的众人都神色各异。

    虽然当时情况混乱,但也有人注意到作为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程言寒在凶手有所动作时却选择袖手旁观,虽然也有反应不过来的可能性,但行迹确实可疑。

    最重要的是许多人都注意到,皇帝临死前,最后一眼望的就是程言寒的方向,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盛婳面上也做出一副讶然的表情,但心下却毫不意外。

    因为今日这一出,本就是盛瓒想要嫁祸给这个难以寻到由头拉下马的“宠臣”,结果弄巧成拙,玩火自焚。

    就算幕后指使是他自己,最后这个罪名也会落到程言寒头上。

    虽然盛婳身在渡潼五年,但上京城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被她牢牢掌握在手中。

    上一世,盛瓒到死之前与程言寒也还是一副君臣和乐的样子,没有真正撕破脸皮。

    但这一世,盛婳却有意引导盛瓒提前对程言寒生出防备。

    君臣起了龃龉,导火索除了国家大事,无外乎私人小爱。

    五年前,因为她的推动,盛浯出了事,程言寒和盛萤一前一后进宫求情,盛瓒很难忽视得了。

    再加上这些年来盛婳一直在暗中搜集盛萤往盛瓒丹药里下毒的证据,陆陆续续以匿名的方式呈递给了盛瓒——事关性命,盛瓒不可能再视而不见,继续对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抱有幻想。

    盛瓒此人,本就傲慢、自大、愚钝,对盛萤的爱纯粹是出于大男子主义的保护欲。之前不听太后的话,只是因为盛萤和程言寒极少露出马脚,她给不出证据,彼时盛瓒与盛萤又情意正浓,自然不肯相信这个有过“前科”的母亲。

    但这一世,盛婳把证据都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盛瓒或许会震惊、犹疑,但最后一定不会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一分疑心便被助长成了十分。

    虽然念着一点旧情没有处死盛萤,但盛瓒也彻底冷落了她。这五年来盛萤不复传闻中的圣眷优厚,逢年过节更是连宫宴都不被允许参加。

    上京城洞幽察微者众,这一点风声在各世家之间早已不是秘密,知道这对皇家兄妹感情已经生疏,多的是墙头草见风使舵。

    信阳公主府也从曾经的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风光无两的荣宠都成了过往云烟。

    盛瓒不仅对盛萤没有了偏爱,同时也把她勾结的“奸夫”程言寒视为眼中钉,越看越不爽。

    然而程言寒行走官场多年,油滑得跟条泥鳅似的,表面上实在是挑不出错来,朝中势力又错综庞杂,如何能够一举扳倒?

    盛瓒苦于找不到他的把柄,那常年被丹药腐蚀得不甚清醒的头脑便想出了这个自导自演的馊主意。

    古往今来,没有帝王会愿意以身涉险,但盛瓒偏偏不知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不仅能让左相换个人做,还能借此机会肃清朝堂,厘清何人不忠。

    若不是他有意漏了防守的空子,那名检阅官从最开始就不会被安排站他身边。

    而最后那名伺机给予必杀的侍女,盛婳猜想,这可能就是崔淮的手笔了。

    不过上一世的盛瓒没有理由主导刺杀一事,所以那时候的杀手究竟是谁派来的还真不一定,但可以知道的是崔淮和程言寒从始至终都没有暴露过什么马脚。

    这一世,变数出在了程言寒身上。

    盛婳有种预感,他会跌在这一关上,提前领盒饭。

    “这、这其中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半晌,一片微妙的寂静之中,只有光禄寺卿郭禀干巴巴憋出了这么一句,但又因为说不出疑点,他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众人寻望了四周,发现本该在场协助审判的左相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心下愈发迟疑不定。

    与程言寒向来不和的右相赵松麟见此情状,立刻对身边小厮耳语了几句,随后小厮匆匆掀帐离去。

    郭禀脊背落下冷汗,不由得懊恼自己的失言。

    盛婳睨他一眼,知晓这人是程言寒的狗腿之一,并没有出声呵斥,只是不疾不徐道:

    “确实不必急着下定论,且看看另一位犯人怎么说。”

    她转过头,问地上那名气若游丝的侍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招还是不招?”

    那名侍女满脸带血,闻言却是眼珠微动,瞥了一眼战战兢兢的检阅官,随后勉强扯了扯嘴角,小声骂了一句:

    “没用的废物。”

    暗示检阅官供出了她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番姿态坐实了两个人都是程言寒派来的杀手。

    对盛家忠心耿耿的臣子皆是一脸激愤,尤以右相赵松麟为最。他须发半白,满脸的皱纹都在气得发抖,突然向盛婳拱手道:

    “公主殿下,现下证据确凿,臣等认为您应该立刻派兵将程言寒捉拿归案,此等乱臣贼子若不尽快伏诛,陛下九泉之下难以安息啊!”

    “请公主下令捉拿反贼!”

    “请公主下令捉拿反贼!”

    “……”

    臣子们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他们之中有的早就不满程言寒处尊居显,有的看不惯他独得圣宠,有的则是碍于局势已成定局,不得不跟着表明态度。

    郭禀也跟着不情不愿地跪下来。他这些年背靠程言寒,在地方州县偷偷捞了不少油水,如今大势已去,想到今后没有了这棵大树,也没有了发财的保障,他心中不由得感到颓然。

    环顾了一眼四周的同僚,一缕疑惑才渐渐从他心底钻出:

    为何这次与他一样暗中依附程言寒的臣子都没有在秋狝的名单上?若是来几个能说会道的,程相此事定还有推责斡旋的余地啊……

    盛婳虽然知道这其中必定有崔淮的手脚,但还是盖棺定论道:

    “各位大臣稍安勿躁,本宫这就下令缉拿程言寒。”

    /

    月光朦胧,秋风微凉。在知行山几十里外的一条小路上,人烟寂静,唯余枝头鹊鸣、树叶沙沙。

    突然,一辆疾驰的马车和随行的一小队护卫打破了这方小树林的平静,所过之处铁蹄飞踏,尘沙扬洒。

    车夫挥舞着马鞭,几乎快把嗓子喊出火来:“驾——!”

    两匹马儿吃痛,更加卖力地向前跑,带得车厢内更加颠簸。

    这辆马车单从外形看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招摇的装饰,任谁也不会想到里面坐着的会是天韶国一手遮天的权相。

    “主子,这次走得如此之急,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心腹余晋大着胆子问道。

    程言寒从回过味来、出了猎场开始便一直是阴沉如水的脸色:

    “秦辜暗算我,派给我的杀手根本不堪大用。”

    余晋疑惑道:“那狗皇帝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是死了,这确实是一桩好事,”程言寒冷笑一声:

    “不过若我没料错,此时那名杀手已经供出我的名字。”

    余晋一惊,随即想通了关节,愤懑难平:

    “秦辜这狗贼,竟然利用主子您的信任设套!”

    程言寒疲惫地揉了揉眉角,闭着眼睛道:“是我大意了,未曾想过合作这么多年,他也会有背叛我的可能。”

    “不过,”程言寒睁开眼睛,里面是比凛冬还要冰冷的杀意:

    “这其中一定不止秦辜的手笔。”

    余晋虚心求解道:“主子的意思是……?”

    “那位给我传信的神秘人,也在利用我借刀杀人。原先,我以为他对皇帝有恨,应是和我有同样的目标,现在想来,最后那名釜底抽薪的侍女大约也是他的安排,目的就是让我当他的替死鬼。”

    “……这会不会也是秦辜计划中的一环?”

    “不清楚,”程言寒重重呼出一口气:

    “现在也无从查证了,若我没猜错,那两名杀手都会供出我的名字。”

    余晋这下也明白自家主子走为上计的用意了:

    若只是前面那一名没有得手的杀手的招供,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但若是两名杀手接连同样的招供,那么主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弑君者,即将面对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余晋小心翼翼地看了程言寒一眼:“主子,那我们接下来去哪?”

    程言寒还未答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马儿急停的嘶鸣声。

    狭长的月光照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林野的秋风萧索凄凉,极致的静谧在四周弥漫着的冰湿雾气中扩散开来。

    黑夜里顿时只余马车内微弱的灯火无助飘摇,仿佛在预示着某种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这种时候,任何声响都变得格外清晰。

    “咻——”

    似有利器以飞快的速度射穿树上飘下的枯叶,径直破空而来!

    月光透过门帘,可以看见车夫的血悄无声息地喷洒其上。

    尸体栽倒在马车外缘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失控的马儿挣脱缰绳,蹄足凌乱了方向。

    密林之中,杂草间发出低沉的虫鸣,无数藏于树丛中的箭矢在森然幽夜里散发着冰冷的寒光。

    落星阁一向杀人于无痕。

    “到底还是来了……”程言寒语气平静,仿佛早有预料,自嘲一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次,我算是彻底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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