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启朝帝都,望京。

    数百个朱衣官员立在城门口,庄严肃杀的铁甲骑兵,犹如一尊尊神像,矗立在大路两侧,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秋风飒飒,吹得城楼上的旌旗猎猎,楼下百官衣带飘飞,俱是神情凝重,沉默不言,眼也不眨地盯着远处。

    随着震撼人心的号角响起,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冒出地平线。文武百官们纷纷跪地叩拜,齐声高呼:“恭迎陛下回京!”

    那声势之大,一时竟压过了城楼上的号角声。

    夏宥期骑着马走在队伍前面,望着前面密麻的人群,冷笑一声道:“倒是恭敬!”

    栾阳王夏元基如常稳重,看着前方,对夏宥期说道:“此处人多,你去照拂陛下。”

    夏宥期随即收紧了缰绳,慢慢落在后面。等皇帝的銮驾上来,他驾马过去,对那帷帘中的女子说道:“这里人多,你不用紧张,只需记得我们在你身后。”

    冷瑶抱着怀中琵琶,低声回了句:“朕明白。”

    她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惊慌,平平淡淡。夏宥期放下心来,依旧伴驾而行。

    冷瑶掀开一条帘缝,窥视着外面的景色。那些人与景,如此的陌生,又如此冰冷,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她忽视了前来搀扶的女官,独自抱着琵琶走下銮驾,对着跪地叩拜的百官缓缓说了句:“众卿家平身!”

    众人这才起身,得以看见那位消失了半年之久的女帝。

    她系着一件青罗金绣祥云披风,抱着一柄琵琶立在猎猎秋风中,额间青丝微舞,柳眉如远山锁雾,隐隐生愁。

    若不看那双眼睛,她就是个立在秋水边、秋月下,抱着琵琶独自哀婉神伤的深闺女子。

    但她偏偏生了一双不见任何光芒的黑瞳,深闺女子顿时变成了高山凌云的女神,凡人不敢直视。

    没人能从那双黑瞳中看出任何情绪,所以众人不敢开口。百官中,为首那个鹤发童颜老者走上前来躬身一拜:“臣罗兴,恭迎陛下!”

    在进京时,夏宥期就和冷瑶说过京城里的人和事。宰相罗兴与皇帝的唯一区别,便是他还没坐到那把龙椅上。

    罗家把持朝政,掌控望京,是女帝背后的操纵者。

    不过如今的女帝,已经不是当初罗家的傀儡。冷瑶瞥了眼罗兴,抱着琵琶径直离去。

    罗兴有些意外,起身望着冷瑶的背影,久思不悟。夏元基翻身下马,来到罗兴身边,客气地问候了句:“罗大人!”

    “王爷!”罗兴收回目光跟着客气了句。

    入望京后,冷瑶需乘皇城里的銮驾,进入皇城。而望京之外的军马想要进京,需得上面同意才行。所以栾阳王府的护送队伍只能停在城外。

    夏元基往旁边侧了个身子,露出身后人马,对罗兴说道:“本王一路护送陛下,将士们星夜枕戈,不遑暇食,还请罗大人通融,让将士们入城休整!”

    罗兴有些犹豫,虽然夏元基只带了几百兵众,但看上去都是精兵良将,恐不好控制。

    他细下思索一番,正要回拒夏元基,却不料夏宥期骑马赶来,还插了句玩笑话:“哥,这你就错了。我们栾阳王府多大阵仗,罗大人怎么敢放我们进去!”

    夏元基回道:“宥期,莫要玩笑!京城多少禁卫军、大内侍卫,罗大人岂会怕我们这些偏远莽夫!”

    “那可说不定!”夏宥期翻身下马,动作潇洒轻快,盯着罗兴的眼睛,笑意难测:“罗大人,你怕了吗?”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几分玩笑,几分挑衅。

    罗兴面色微沉,立即改口道:“小公子说笑了,栾阳王府一行,舟车劳顿,还请早日进城歇息!”

    栾阳王才几百兵众,若真把他们拦在了外面,风言风语,定不停歇。况且,他也不想在一个小辈面前示弱。

    文武百官追随着圣驾而去,栾阳王府的军队也跟在后面。罗兴也准备离去时,夏宥期忽然调头,对他朗声说道:“哦!刚才忘了告诉罗大人。月山王也说要送陛下,派了三千将士就在后面跟着呢!大概明天就到。希望罗大人早做准备,毕竟三千和三百可不是一个数!”

    一听这话,罗兴心里堵得胡子都绿了。这些诸侯王,还真把望京当成自己家了!

    ......

    外面的百官都巴望着女帝早日回京,但皇宫里那些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宫女太监女官们,却巴不得女帝永远不要回来。

    高高的红色宫墙挡住了最后的夕阳,森森凉意逐渐侵袭全身。冷瑶不禁缩紧了身子,走进了古色肃静的寝宫。

    在她身后,是一大帮宫女太监,个个躬身低头,战战兢兢。

    屋里可以算干净,却不能说整洁。这里好像一直有人居住一样,屋中的小物件,总有一两个不在原位上,淡淡靡香若有若无。

    正对门的桌上,放着一盏剩了半截残烛的烛台。烛台边,是一本翻卷开的书。

    冷瑶走过去,拿起书本一看,却羞得立马丢了书本。书上内容都是男女房中之事,根本不该出现在启朝皇帝寝宫中。

    她垂首缓了片刻,又转向右边,女帝歇息的地方。偌大一张檀木雕花床上,红喜锦被,绘鸳鸯交颈。

    与其这是启朝皇帝的居所,倒不如说是哪对新人的洞房。

    冷瑶来到床头的小方桌前,端起桌上那杯茶水,疑惑道:“温的?”

    一个女官赶紧走上前,颤着声音回道:“陛下说过,不喜房中之物变动。陛下走后,宫女们洒扫都万分仔细,每隔半个时辰,便换一杯温茶。这才让房中之物,与陛下离去时,一模一样。”

    “倒也不必如此费心!”

    冷瑶说完,将茶水送到唇边抿了一口。这味道有些怪异,她皱了皱眉,转而吩咐道:“屋中陈设太过轻浮,朕不喜欢,全部换了吧!另外,茶水味道过浓,朕喜欢清淡的,换一种茶叶吧!”

    下面太监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立在原地不敢回应。冷瑶察觉不对,问道:“怎么了?”

    女官赶紧跪下,带着哭腔说道:“陛下,房中陈设,是由内务府商定的,还是,还是......”

    看着结结巴巴的女官,冷瑶的心沉了下来。身为启朝女帝,居然连换床被子都决定不了。

    “行了,不换了吧!”

    她略过如蒙大赦的女官,坐到梳妆台前,对着众人说道:“朕要休息了,你们下去!”

    众人一听,纷纷觉得惊异。若按以往,女帝现在就该杀几个宫女太监舒舒心。但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小命,众人哪还会想那么多,立即叩拜逃去。

    等到众人离去,冷瑶环顾了一圈四周,空荡荡的房间里,明明寂静无声,却有隐隐笑声响起,仿佛曾经的女帝姜茉莱就坐在对面那张桌子上,拿着那本冷瑶丢弃的书,笑得花枝乱颤。

    她是在笑那本书,还是在笑自己?

    冷瑶忽然感到心上裂开,隐隐作痛。然而没过多久,身上又起一丝不适。

    明明是秋气凉爽的时节,她却觉得莫名的燥热气闷。未等她想个明白,门口处突然传来一声吱呀。

    一个魁梧戎装男子大步跨进来,对着冷瑶单膝一拜:“末将丰泉,拜见陛下!”

    冷瑶按着胸口,蹙眉说道:“丰将军有何事?”

    若不看丰泉那张脸,倒还是个正经的将军。然而他生了一张浮油蓄胡的脸,脸上生着一双精光猥琐的老鼠眼,此刻一直色眯眯地盯着冷瑶露出来的脖颈。

    “陛下可是不适?”丰泉慢慢走近。

    冷瑶摇摇头,身体上的不舒服,让她没注意到丰泉的异常。正想说句什么赶走丰泉时,却没料到丰泉突然坐到了她身边。

    冷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起身退后一步,语气跟着冷了下来:“丰将军,你究竟有何事!”

    丰泉慢慢站起,露出个讨好又带点猥琐的笑容:“末将有何事,陛下还不知道吗?”

    出身醉红楼的冷瑶太清楚丰泉那张脸色了,她悄悄往门那边挪去,冷着脸说道:“朕不知,还请丰将军明示!”

    “陛下若不知,又怎会喝那杯茶呢!”

    丰泉说完,原本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些,恍然道:“末将明白了,今日陛下是想玩点特别的!”

    此刻的冷瑶就像一只被逼入死角的小白兔,脸颊红晕朵朵,黑瞳水光潋潋,让人想要千万怜惜,又想死命欺负。

    丰泉从未见过女帝矜持的模样,更加兴奋了:“陛下,末将这就来好好疼惜你!”

    他一下子朝冷瑶扑过去,抱着怀中人又是摸又是笑。然而手上传来的感觉,不是女子的柔软,而是如青铁的梆硬。

    丰泉定睛一看,立即吓得大叫一声,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最后扶着桌边才站定,恼羞成怒大吼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夏宥期敲着扇子,悠哉走到冷瑶身前站定,嘴角一弯,玩笑道:“那丰将军来这里,又有何事呢?”

    丰泉脸色一变,正欲反驳,却被夏宥期打断。

    “适才见丰将军笑的那么开心,定是有什么高兴事,不妨说出来,让在下跟着乐呵几句。”

    说罢,夏宥期抱起双手,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大有丰泉不说,他就不走的架势。

    丰泉不是无脑之辈,知道夏家不好得罪,阴沉着脸甩袖离开,路过夏宥期时,说了句:“今日,就让给你了!”

    经过刚才那么一吓,冷瑶身上的莫名燥热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是心里余悸未消,怔怔盯着面前,轻轻喘着气。

    “你没事吧?”夏宥期转身看着她。

    冷瑶摇摇头,又长吸一口气,平复好心境,抬起头平静道:“朕没事!”

    夏宥期眼中划过一丝欣赏,缓缓走向床头说道:“启朝女帝姜茉莱,荒淫无度,凶残弑杀。这种事,你以后还会遇见很多。”

    他看着那盏茶,又单手提起,转了方向,正对着冷瑶。随着五指一松,“啪——”的一声,碎瓷遍地,茶水缓缓向四周扩散出去。

    “不过,你有拒绝的权利!”

    冷瑶不明所以,静静看着夏宥期从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漆盒,放在桌边。

    “但直接拒绝太伤感情了!你可以委婉一点,也送他一杯茶。这样,他这辈子都只能与你谈感情了!”

    夏宥期笑起来很好看,开朗阳光,满堂生辉。但这轮太阳是冷的。

    冷瑶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来收下漆盒,低声说道:“多谢!”

    “不用!”夏宥期说完,又盯着冷瑶,犹豫一番,还是离去。

    明明是皇宫,可皇帝决定不了自己喝什么茶,臣子却能来去自如,畅通无阻。冷瑶不禁觉得好笑。

    夏宥期走后没多久,就有几个宫女匆匆赶来。见到冷瑶衣容整洁,明显愣了下,又说道:“陛下,可否起驾玉清池?”

    玉清池是皇宫内一处人造温泉,四季不冷。女帝姜茉莱最喜欢的去处。

    冷瑶回道:“不用!”

    随即她又想起丰泉的事,问道:“适才丰泉将军前来,为何无人禀报?”

    宫女吓得双腿一软,立即跪下来,颤着声音说道:“陛下以前吩咐过,丰泉将军前来,不必通报,不需打扰。”

    冷瑶有些惊讶,却没说什么。

    天黑后,侍奉的宫女都退下了,屋里又只剩她一个人。她望着镜中那双黑瞳,不由自主地轻抚上去。

    启朝皆知,神厄瞳是神血的象征,是天命的宠儿。但带了个“厄”字的东西,又有什么幸运可言呢?

    她冷笑一声,随意翻弄着妆台,却在无意间找到一个暗格。

    暗格里只放着一本无题书。冷瑶拿起书一翻,这才发现这本书是某人的手札。

    当然能藏在此处,这某人也只能是启朝女帝姜茉莱了。

    “今日阳光灿烂,御花园里的荷花开了。我遇见了一个人。他从对岸走来,跨过接天的莲叶红花,浮金的锦袍在太阳下熠熠生辉。我想,我是喜欢他的,因为看见他,便能感觉到心碎。”

    明明是皇帝,她用的却是“我”。伏案苦思,犹豫提笔,将自己最隐晦的心思,揉在这些简短的文字中。

    “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恭恭敬敬。”

    “他总是站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我进一步,他退一步。我退一步,他进一步。我进进退退,他退退进进。最后他请求我不要玩笑了,可我就喜欢看他无奈的样子。”

    ......

    正当冷瑶看得入神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陛下,该就寝了!”

    那名总管不像白日里的宫女太监们战战兢兢,而是从容不迫地站在门口。虽然没有正视冷瑶,却也没多少恭敬。

    冷瑶了然,这位公公的身份定不一般。于是把手札往袖口里一收,起身说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直至冷瑶躺床上去了,总管才吹灯合门离去。

    冷瑶望着黑沉沉的夜色,耳边传来一声轻叹。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那隔世的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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