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姚玉卿跟着孔礼进入竹湘馆的包房,关上房门,便‘扑通’跪地,声泪俱下道:“对不起……”
孔礼明白他对不起什么,心如刀绞地去扶姚玉卿,安抚道:“孩子,你做的对。暮幽王暴虐无道,大王在他手里还能有活路吗?他就是要让大王不得好死。与其让大王受尽折辱而死,不如来个痛快。只是孩子,你受苦了。”
孔礼从来都是称呼姚玉卿为‘世子’,如今却一口一个‘孩子’,语气中都是关怀和疼爱。
姚玉卿压抑了几个月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他窝在孔礼的臂弯里泣不成声,弑君杀父的负罪感,在这一刻得到了缓解。
姚玉卿被俘那天,暮幽王嫌弃诏狱里的环境阴冷潮湿,且有刺人口鼻的腥臭味,特地挑选诏狱外的空地,审讯漠北王。
漠北王的姬妾女儿或贬为贱奴,或赠与手下,或就地诛杀。
只留下两个嫡出的幼子。
暮幽王高高在上地坐在檀椅上,看着被绑在刑具上的漠北王备受鞭刑和凌迟剜肉之苦,疼到浑身止不住的痉挛,感到大快人心,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折辱他的话。
两个幼子忍受不了鞭刑,哭声滔天。
暮幽王嫌吵,就让人堵住了嘴巴。
这时,副将禀报:“大王,姚世子已经带到。”
暮幽王喜上眉梢:“好啊!刚好让这一家子团聚团聚吧。”
姚玉卿被带进来时,一眼便看到已经被折磨的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父王。
漠北王看着逃脱数日,又被抓回的姚玉卿,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悲愤欲绝地嘶吼道:“我儿啊!”
暮幽王得意至极,拖着他肥胖的身躯讪笑道:“漠北王啊漠北王,你杀了我七个儿子,今日就让你眼睁睁看着,你所有儿子在你面前惨死!”
他提刀出鞘,狠戾果决地刺死尚在呜咽哭泣的两个幼子。
漠北王遭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痛不欲生。
下一个就轮到姚玉卿了。
姚玉卿见步步紧逼的利剑,慌乱地跪伏在地上,爬向暮幽王,一把抱住他的脚踝,求饶道:“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给您做牛做马,做什么都可以……”
姚玉卿不怕死,愤怒淹没了一切。
他要活下去,他要活到亲手手刃仇敌的那天。
他强装谄媚地讨好暮幽王。
暮幽王打趣道:“姚世靖,看看你生的好儿子,还是宁潇国第一美人生的嫡长子,居然这般没有志气,王妃泉下有知,也该气醒了吧?哈哈哈——”
他饶有兴致地抚摸着姚玉卿脸庞,戏谑道:“啧啧,生的这么好看,做牛做马岂不是可惜,我内闱还缺一个暖床的……”
姚玉卿不等暮幽王说完,便抢先答道:“我愿意,我愿意……只要留我一条性命,我做什么都愿意。多谢暮幽王不杀之恩,多谢暮幽王不杀之恩……”
不等暮幽王发话,他就不住地磕头跪谢,额头都磕出血来也不停下。
“这么就放过你是不是太轻易了些?”
暮幽王并不罢休。他丢下沾满血污的刀剑,说:“你若是亲手杀了你老爹,到算得上有点诚意。”
“我杀,我杀……”姚玉卿紧握刀柄,惊惶地起身走到父王的身前,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一刀刺入他的心脏。
漠北王很快气绝,倒下的时候面上看不出一点生前的痛苦。
记忆在姚玉卿脑海中闪回。
他清晰地记得父王临终前的表情。
父王一定也是理解他的。
·
孔礼扶起姚玉卿一同坐在罗汉床上,查看他的伤势,拿出药箱要给他擦药疗伤。
姚玉卿卷起袖口,说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
一路上,为了安抚赵玲珑,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没有和先生说。
他迫切问道:“漠北国和西冽国发生这么大的事,煜都没什么动静吗?”
两国相残,几个月过去,天下共主却没有一点站出来主持公道的意思,他觉得这事若不是天子的旨意,就是另有隐情。
孔礼长叹了口气,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煜都是大周朝的国都。自周文王开国以来,已经延续了数百年。中间‘温荃谋逆’,短暂地建立了新朝,之后温荃暴毙,权柄便落在了太后手中。
孔礼一边给姚玉卿抹药,一边分析:“如今的大周,明面上,周允王是天下共主,其实是太后把持朝政。以姜桓誉为首的守旧派效忠周允王,秉承先王遗志,却日渐式微;以太后为首的无为派,革故鼎新。说是无为,却处处暴露着霸权主义的野心,企图建立一个绝对中央集权的国邦。暮幽王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攻打漠北,其实是太后的旨意啊。”
所谓霸权,就是不尊重他国的独立和主权,强制压迫、支配,甚至是颠覆小国。太后既有此动机,就不会允许天子出来主持公道,更会一步一步蚕食其他弱国。
宁潇国应该尽早作准备。
姚玉卿说:“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到竹湘馆这种地方,还不回宁潇国找舅舅商量对策?”
刚到竹湘馆的时候,姚玉卿踯躅不前,孔礼就看懂了他的脸色,碍于赵玲珑在场,没有说话。
他说:“赵玲珑救你,是想让你给她镇馆。她为了你,亲手将花魁送给了暮幽王,又折损了新月,现在我们一走了之,你叫她怎么活?”
姚玉卿问:“可是,先生难道还真要我留在这里做一个倡伎吗?”
孔礼陷入愁闷:“最起码也得把新月救回来再说。”
新月落到暮幽王手中,短时间内是要不回来的,即使要回来,不死也残。迫于暮幽王的威势,不能强要,只能智取,难如登天。
孔礼眼下也没有良策。
更何况,姚玉卿只是暂时脱离了险境。
竹湘馆属于笙南国的地界,楚灵王助纣为虐,暮幽王要是什么时候反悔了,就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随时要了姚玉卿的性命。
姚玉卿正色道:“新月不过就是个官伎,为了一个卑贱之躯,为了不让赵玲珑蒙受损失,弃漠北国的国耻和宁潇国的安危于不顾,值得吗?先生。”
“孩子,你怎么可以这般想?”孔礼就着微弱的烛光,眯眼盯着姚玉卿决绝的表情,痛惜道,“赵玲珑对你有救命之恩,新月为了救你,更是罔顾自己的性命,你却要坐视不管,将他们用完就丢?这就是为师教给你的仁义吗?失了仁义,即便你日后卷土重来,雪了耻/辱,你又能做得了一国的君主吗?”
“仁义?”姚玉卿不屑一顾,厉声反驳道,“赵妈妈知道先生救我的企图吗?先生既没打算让我留在这,赵妈妈一定不会出手相救吧。先生有考虑过赵妈妈的后路吗?”
“放肆!”孔礼将药瓶狠狠砸在桌面上。
姚玉卿见状,立刻跪在他面前,不再吱声。
孔礼无言以对。他确实没有为赵玲珑考虑什么后路。
他原本打算救出姚玉卿之后,给赵玲珑一些报酬,这事就算了了。
他很清楚,姚玉卿要是在赵玲珑手中逃脱,不论是有意为之,还是过失之举,赵玲珑,甚至整个竹湘馆,都将必死无疑。
可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赵玲珑即使再无辜,孔礼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孔礼同样在做有违仁义的事,只不过姚玉卿说的更犀利罢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又扶起姚玉卿坐下,将火炉靠近些,拿出一瓶新的金创药,给他后背的伤口抹起了药。
姚玉卿的后背伤的最重,新伤叠加着旧伤,有的地方已经开始腐烂。孔礼于心不忍地将那烂肉剔除干净,再涂抹上药,包扎起来。
孔礼这才深切地体会到,在大仇大辱面前,一切仁义皆是虚妄。他这个传授了几十年仁义道德的老师,尚且做不到,何况是经历了极端凌/辱的孩子呢?
他沉声问道:“孩子,你知道是谁想出的法子救你的吗?你知道是谁说服了赵妈妈出面的吗?”
他自问自答:“是新月。”
他又问:“你从暮幽王府回来,就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吗?”
从暮幽王府到竹湘馆的记忆在姚玉卿脑海中闪回。
他原本以为这一切都是孔礼出谋划策的,只要配合赵玲珑,逃出便可,并没有多想。
主意是姬夭出的,一细想,便迅速察觉出各种蹊跷。
他说:“主意既然是新月所出,先生又和她萍水相逢,那她就必须得对所有人以及各中关系了如指掌才行。她肯定不仅仅只是个倡伎这么简单。”
“不错。”
姚玉卿思索着,又说:“而且,赵妈妈的反应。花魁都舍得送出去,又怎会如此在意一个普通的官伎?”
“正是。”
孔礼分析道:“三个月前,姜桓誉和女丞相姒君在朝堂上发生了口角,随后,熹和公主便下落不明。这时间与新月到竹湘馆的时间刚好吻合。”
“她是熹和公主?”姚玉卿惊讶道。
孔礼说:“暂时不能确定。我在她面前稍作试探,没看出任何破绽。她若不是熹和公主,救你的事便十分蹊跷;她若是熹和公主,隐藏的也太真了。她沦落到这种地方,不自救,却为何又要隐瞒呢?”
姚玉卿说:“如此说来,我们势必要救出新月了。”
孔礼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隐约觉得新月是个重要人物。不论出于何种目的,留下来就能暂时蒙骗那颗有违仁义的良心。
·
熹微的晨光逐渐褪去夜色。
姚玉卿与孔礼话别,便回自己的房间歇下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沾上床板,很快就睡了过去。
赵玲珑是一夜没合眼。
她魂不守舍地待在坐在房间,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泪水涟涟,一会儿又嘱咐小厮外出打听姬夭的消息。直到未时,才在冰月的劝说下吃了点东西。
冰月解不了忧,拿着扫帚,扫着竹湘馆门前的积雪。
不一会儿,兴冲冲地跑进来,喜道:
“新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