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美拉达——艾斯美拉达——…”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道女声来源于她记忆里的母亲,她知道那是幻觉,因为她记忆里的母亲早就已经死了。
艾斯美拉达浑浑噩噩地瘫在皮椅里,浑身发冷;她猜测自己正在一辆车上,世界的影像正从黑暗中呼啸而过。
她把眼睛微微睁开,察看着周围的情况;冷汗已经洇透了她的衣服,被风一刮仿若针毡,扎得后背生疼。
这车座很贵吧:万一她给弄脏了,肯定是赔不起的。想到这里,她的心也不由得一阵阵地紧缩起来——是啦,为什么她会这样穷呢?为什么这个世界要处处在她的头顶设限?为什么她会从自己人生腐烂的破洞里,窥见其他人的光鲜和幸福?…
她太疼了。身体的痛苦像一针仁慈的麻药,让她短暂忘却了其他痛苦。她祈祷这个男人能够大方一点,不要计较那张被她汗湿的座椅。
这是她第三次坐轿车——第一次带她坐轿车的人是来讨她父亲欠下的赌债,准备把她给拖走卖掉;第二次的那个年轻男人往她的饮料里加了药粉,汽车驶向偏僻的旅馆,她撞开车门,不顾汽车的疾驰奋力往外一跳,倒在路边的草丛里面装作摔断腿骨、不省人事,直到听见那人的咒骂声逐渐远去才敢睁开眼睛。从那以后,她就开始搭公共铁皮巴士。她从疲倦困厄的务工人群眼睛里看见死水似的平静,就像混合的汗味一样刻在他们额上——她就用这种隐匿的方式找寻安全感,找到她本身的存在。
“艾斯美拉达·柏兰嘉——…”
弗罗洛副院长两手紧握着方向盘,掌心隐隐渗出汗水,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他比她本人还要紧张:他瞥了她一眼,看到她蜷在椅子里,苍白、浮肿、疼得要死。他怕她真的死了——她很可能是喝了那杯咖啡才变成这样的;他还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就已经害了一条命,那是畜牲干的事,他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他打开她的车门、把她扶下车。她其实完全能走路——她看着他那幅紧张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但是思忖了一会,她又开始嘲笑自己:他过得真是幸福啊,只是这种程度的痛苦,竟然就能让他慌成这样。
他好像真的在替自己揪心。她一边模模糊糊地想,一边跟着他走;他说要带她去医院——这回她应该不会再被扔下了。
他领着她走进大楼,头顶上刺眼的白光晃得她流下眼泪。她听见四周变得嘈杂起来,一簇簇压抑的戾气在天花板底下沸腾:一座上演生离死别的白色牢笼。她从来就没有进过医院,医疗费贵得可怕,治一回病能抵得上她好几个月的饭钱——大概率还根本就治不好。她想象着自己的钱从那些冰冷的机器之间流走:得了病可能是要死的,但是没有钱,她只会死得更快、更加痛苦。
“大夫,您看看她怎么样了?——”
他牵她在椅子上面坐下,低头对她说:
“你跟医生讲讲,哪里不舒服?”
她支支吾吾地讲她痛,用手比划着疼痛的部位,刀割一样的疼痛——她在医生的引导下说出这个词。她对种情形显得茫然无措,像个突然被推上台表演的孩子。
她不想听医生下诊断:她怕是恶性的。死了固然一了百了、结束她这痛苦的一生,但她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来吧,艾斯美拉达——跟我来。”
医生把她领到另一间屋里,那里有一台机器,还有几个护士。
“小姐,我们需要做个胃肠镜,才能最终确认你的病情——你还很年轻,大概率不会是癌,但是不做胃肠镜的话很难断定疾病的具体性质和进程。”
她吓得浑身一抖——她连什么是胃镜都还不知道。不会要把她的胃给切开吧?
“好,没问题。”
还没等她来得及反应,他就已经在旁边答应下来。
“别怕,小姐——会麻醉的,只要十几分钟,很快就好了。”一旁的护士宽慰着她。
她浑身一阵僵冷——她怕得要死。
她头脑嗡嗡作响,惶恐地被引导着躺在榻上、喉咙被喷上麻药。医生的脸藏在口罩后面,在针刺一样的的白光底下,一根冰冷的黑色胶管伸向了她的喉咙…
她实在撑不住了,把胃镜从口里呕出去,哭了起来。
弗罗洛先生退出房间,站在门外等候;没过一会,他听见屋里传来痛苦的呜咽声。
“家属进来陪一下——病人太紧张了,镜子完全进不去。”
“咔哒”一声,一个护士打开门,无奈地对他说。
他赶忙跟着护士走进屋。她正瘫在榻上干呕着,满脸是泪,哭得全身发抖;她见他来了,慌忙用手捂住脸——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别怕,我来了。”
他站在床边,轻声宽慰着她。他想起自己很多年以前带发烧咳嗽的幼弟去医院打针,当时约翰只有三四岁,也是像这样号啕大哭。
唉,那个时候多好啊——十几年前,他那时也还很年轻。
她把脸上的泪胡乱抹掉,吸了吸鼻涕,眼眶通红地望着他。
太丢脸了:她在这个体面、有权有势的男人心里的印象已经变成一个连进医院做检查都要怕得痛哭流涕的胆小鬼了。
他低下头去看她的脸,神情很忧虑:
“还是很难受吗?”
“不;别看我——待会儿也别看我。就待在这儿就好了。”
她哽咽着央求道。
男人轻轻应下,把头偏到一边,很顺从地不看她的窘相。他的脸在残酷的光线底下仿佛戴了一层面具,下颌和脖颈都很瘦——很…迷人,是的,迷人。
“刚才休息过一会了,再试一次吧。”
医生说着,把胃镜消了毒,又往下探,
“…怎么还是进不去。放轻松点,艾斯美拉达,你的舌头顶住了——…”
一天多了,从昨天上午到现在,她什么都还没有吃,唯一的食物是那杯苦得要命的冰咖啡;然后进嘴的东西就变成了这根该死的消毒水味胶管。姑娘如坠冰窖,浑身一阵阵地发麻,心在胸膛里咚咚乱扑。
“…怎么还进不去——”
医生也急得满头是汗——他工作上十年还从没遇到过胃镜一刻多钟还伸不进去的情况,要是给同行知道了,他非得被笑死不可。
救命…救命…
她抬眼死死盯着他,泪水又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救我…
她闭上眼,壮着胆子伸出了双臂。
她在黑暗中摸到他腕间那块冷硬的金属——那是他的手表;她不敢多动,于是又把手继续往上移。她探到那条胳膊,把它紧紧抱着,不动了。
“…进去了。”
医生沉默几秒钟,随即抬手擦掉了脸上的汗。
镜子进去了,但是感觉上没有任何好转——她像一条被冲到岸上的死鱼,头脑吓得一片空白,毫无意识地紧抓着他的胳膊,两手颤抖,指甲掐进肉里。
“……”
弗罗洛先生一直没看那边,突然感觉到两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他低下头一看,果然是她。
他为自己的猜测闪过一瞬间的羞愧——这座城的治安一向很乱,在她指尖碰到他的手腕时,他想起那句“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第一反应居然是她要偷自己的表。
看来她还真吓得不轻。他低眉打量着她双眼紧闭、浑身发抖的模样,那具侧躺在榻上的身体在灯光下显得很苍白、瘦得可怜,脸上的泪痕重叠交错,整个人像是缩小了一圈。
那双手上的力道顺着神经、赤.裸地流到了他的思绪里:细瘦、冰冷、微微颤抖的指尖,双臂的另一端牵连着那具被病痛折磨的可怜身体。她怕、神志不清,她说她没有父母,看起来像是无依无靠;这双手曾在黄昏里点燃香烟,受到苦难,却依然闪烁青春的光彩——像香槟上的泡沫,美丽而虚幻。
新奇的感受:从来就没有人像这样牵过他。
他真想问她的父母在哪。病成这样,他们难道从来都不管她?她像是没有去看过病的——她身上是一团迷雾。
还没等他想完,那双手就从他的皮肉里消失了。
“…好了,结束了——…”
医生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又揩了一次汗。
“怎么样?”他抬起眼。
“她之前吃了什么没有?”
“…她刚喝过一杯冰咖啡…”
他抿紧嘴唇,小声嗫嚅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喝了冰咖啡?家属也太不注意了——”医生皱了皱眉,用责怪的语调继续讲,“消化道溃疡怎么能让她喝冰咖啡?平时也没做过定期检查吧?难道她从来都没有跟你讲过她疼?”
“…呃…没…”
…天晓得,他才刚认识她第一天呢。
医生扶着额头,一副“天呐”的无奈神情:
“她这是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已经病了很久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溃疡面边缘很整齐,上面还有正在修复阶段的瘢痕。她很年轻,也很走运,是良性溃疡,还没有癌变;但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她的胃肠道已经很脆弱,如果万一哪天溃疡面穿孔出血的话,是会要命的——你还让她喝冰咖啡!我给她开点保护胃肠道的药,每一个半月过来复查一次;平时一定要注意规律饮食——千万别再让她喝冰咖啡、冰饮料了。”
“…好。”
艾斯美拉达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像是刚从棺材里复活。十二指肠溃疡、良性的,她默念着,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已经饥一顿饱一顿地饿了十多年了——这是她该得的。她的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又重新悲哀起来:穿孔出血会要她的命;吃药、两个月就要复查一次,还有这次做胃镜的钱——累计起来以后成了一笔天文数字。她还要去打工、去想方设法地挣下一顿的饭钱;她根本就没有钱,一点钱都没有——他妈的,真要命,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算我求求你了,有权有势的副院长——别的什么都不需要,就帮我把这次胃镜的钱先垫付了吧;我就算卖命都会把这笔钱还给你。
她抬起一双黑眼睛,无助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千万别把她扔在医院里面,她根本就还不上这笔医疗债。
“好的,那我去拿药了。”
他回着医生的话;一转头,看到那双潮漉漉的、刚流过泪的黑眼珠,心里立刻就明了她的意思。
他微笑起来:
“就记在克洛德·弗罗洛的账上吧。”
“噢,”医生把药方单递给他,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睛,“这是您的名字吗?我还以为您姓柏兰嘉。”
“我不姓柏兰嘉。”男人显得有点尴尬。
“没问题,弗罗洛先生。”
医生点头,也没再多问了。
艾斯美拉达被带到了隔壁房间一张长沙发上休息,她很难受,还在干呕,两眼流泪。突然,她拉住护士小姐的手,抬起眼睛惶惑地问:
“…他走了吗?是去付账了吗…?”
“那位先生刚才已经把所有的费用全都结清了,他是去给您拿药了。”
她说完,也退出房间,留艾斯美拉达一人坐在屋里。
没过一会,走廊上就响起他的脚步声——她惊讶自己竟能辨得出。
他推开门,进屋走到她身边坐下,把那只袋子递给她。
“这是两个月的药。”他看着她的脸,“你要按时每天吃药,两个月以后再来复查。”
复查——她哪有钱复查。这药跟肉一样,她得省着点吃,吃完就没有了。
他仿佛能听见她的心声似的,继续说下去:
“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消化道溃疡,还给你买了冰饮料——希望你不要介意这些。以后你所有的复查、诊疗费用,就全都记到我的账上吧。
复查胃镜时可以去一家离你住处更方便的医院,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安排人送你过去。…”
她的住处——指的是巴黎偏僻巷子里的那个贫民窟破仓库吗?
“‘克洛德·弗罗洛’,”她喃喃着,“你叫克洛德·弗罗洛,对吗?Claude Frollo?”
“…是。”
“弗罗洛先生,您真是个好人。”
他愣了一会,沉默着接下了她的赞美。那时已经接近黄昏,在空旷的房间里,她眨着乌黑、迷蒙的黑眼睛,正坐在他的身边出神。她的脸上浮现起一丝血色——那是一种欢欣的光彩;他不知道,姑娘此刻正为他的慷慨而心花怒放。她像突然活过来一样:黄昏了,那种美是难以言喻的,仿如一种日夜跪拜才能乞求到的永恒。
“咕…咕咕——…”
一阵轻响打破了空气里的寂静。
“噢,”她挠了挠头发,脸颊因羞赧而变得通红,“哎呀,我饿了…”
他看到她的反应,有些哭笑不得。
“走吧,”他站起身,把她也扶起来,“我带你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