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绵绵细雨染透青瓦,给阴霾的天空增添了几许愁绪。
系着白绸的马车缓缓行至明府,随行的丫鬟仆妇皆着缟素,个个神色肃穆,冷深深的,犹如行尸走肉。
一众人停留在府门口。
为首的婆子取出婚书,大红在缟素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惹眼。她看向身侧的男仆,那仆人双手接过,前去敲明府大门。
不一会儿阍侍开门,冷不丁看到外头着丧服的一行人,不由得愣住。
季府家奴送上婚书,客气道:“劳烦小郎君通报明侍郎,说威远侯府前来接人过门了。”
听到这话,阍侍不敢怠慢,双手接过婚书道了一声稍等,便关门匆匆进去上报。
此刻明府里已是一片兵荒马乱,因为长女明容昨日私逃,刚刚才被家奴捉了回来,在扶风院闹了一场。
主院偏厅里的妇人一张银盘脸,姣好的面容上写满了愁苦,她正是明家的主母小曹氏。
坐在对面的男人一袭正红襕袍,不到四十的年纪,生得文质彬彬,是明府的一家之主明良英。
小曹氏面含愠恼,同他吐苦水道:“当初老夫人费尽心思替明容谋得季家的亲事,三媒六聘就差亲迎了,如今她却反悔私逃,全然不顾明府的脸面,这是置我们明家于何地?”
面对她的质问,明良英沉默不语。
小曹氏捏着帕子,抹泪诉苦道:“郎君,这些年我这个后娘可做得不易,都是一样的孙女,老夫人对明容的偏袒有目共睹。
“为她谋亲事,为她备六十二抬嫁妆,你扪心自问,都是一样的嫡亲孙女,她又可曾对二娘三娘上过心?
“当初我进明府老夫人也亲口允了的,就因为我是续弦,比不得阿姐,便这般偏心,对我可公允?
“且不提这些,明容攀了高枝儿,在府里我小曹氏像供奉祖宗一样不敢得罪未来的侯夫人。如今季小侯爷故了,她却不顾明家的脸面私逃,不愿过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越说越激动,满腹委屈,听得明良英心烦,不耐道:“你莫要再说了。”
曹氏心中不服,嫉妒道:“郎君心疼了不是?
“咱们明家一四品侍郎,却攀上了侯府的门楣,老夫人生前为着明容的前程挖空了心思,要怪就怪她福薄,接不住这泼天的富贵……”
她满腹牢骚地数落,忽听家奴来报,说威远侯府遣婆子前来接人过府守灵了。
猝不及防听到这茬儿,夫妻二人的眼皮子狂跳不已。
明良英情不自禁站起身,问道:“这会儿季家的人就到府门口了?”
家奴应道:“回郎君的话,在门口候着。”
明良英一时不由得庆幸,他们前脚才把明容抓了回来,若不然交不出人定会受责难。
此前明老夫人动用娘家关系攀上了威远侯府,什么都谈妥了就差亲迎环节,后来明老夫人去世,明府举家回老宅守了二十七个月的孝。
前阵子他们从乡下回京,原想商议明容跟季家的亲事,不曾想忽闻小侯爷得了急症而亡,无异于晴天霹雳。
小曹氏恨不得立马就把烫手山芋扔出去,催促道:“现在男方来讨人,郎君赶紧把明容送过去,切莫得罪了他们。”
明良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的长女才十六岁,却要去往季家替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守活寡。
原以为是一段佳偶天成,哪晓得反倒成为一场劫难。
可是季家的门楣他们开罪不起,若不然以后甭想在京中立足,且这桩姻亲三媒六聘只差亲迎,现在那边来讨人,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小曹氏怕他心软生出岔子,忙冲仆人吩咐道:“且把季家的婆子请到前厅,我等会儿便过来。”
家奴应声是,便下去办差。
小曹氏当即差陈婆子带上几名仆妇去扶风院伺候明容收拾出府,自己则去前厅应付季家。
起身前她又看了明良英一眼,告诫道:“昨日明容私逃一事被我压了下来,倘若今日再出岔子,这事我便不管了。”
明良英缓缓闭目,噤了声。
小曹氏由婢女搀扶着出去了。
另一边的扶风院里哭哭啼啼,丫鬟荷月性情泼辣,是个不怕事的,破口大骂外头那些狗奴才是要逼死她家主子。
陈婆子走到门口听到叫骂声,顿足故意拔高声音嘲讽,“往日仗着是季家的人拿乔,如今男方来请人过门却不乐意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听到男方前来请人过门,荷月脸色大变,她慌忙进了厢房,着急道:“小娘子,季家来请人了!”
站在窗前的仆妇张氏脸色发白,惴惴不安地看向妆台前的少女。
主仆三人才从外头被家奴捉了回来,皆穿着不符合身份的布衣。
各自的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星与青苔的痕迹,鞋袜脏污,身上也有多处擦伤淤青,荷月脸上甚至还残留着五指印。
两人焦灼地看着小主人,一时束手无策。
坐在妆台前的少女表情哀婉,微乱的发髻,泛红的眼眶,小巧白净的脸上写满了软弱无助,哪怕是荆钗罗裙,仍旧难掩娇生惯养的清丽颜色。
陈婆子领着一众仆妇走到厢房门口,不客气道:“现下季家来请小娘子过门儿,夫人吩咐老奴伺候小娘子更衣,还请小娘子莫要再生是非,恐误了时辰。”
张氏神色激动,脱口道:“万万不可!”
她乞求地看着陈婆子,喉头发堵道:“陈妈妈,劳你费心通融通融,咱们小娘子虽不是主母亲生,却也是她的甥女。
“当初夫人病中把小娘子托付与她这个妹妹,盼着能得她照拂,如今却要把人送到季家那个火坑,不是要逼死人吗?”
陈婆子冷眼睇她,质问道:“小娘子私逃的时候又可曾考虑过夫人的难处,考虑过明家的处境?”
张氏被噎了噎,默默无语。
陈婆子瞥向明容,说道:“小娘子昨夜宿在外头,夫人怕损了你的名节,把这事压了下来。若是叫季家知道你私逃,定会责难,还请小娘子多多体谅夫人的良苦用心,毕竟方才荷月和张妈妈可是你好不容易才从夫人手里保下来的。”
这话像有奇效,一下子就把荷月和张氏震慑住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梳妆台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张了张嘴,沙哑道:“我想见阿父。”
陈婆子沉默。
少女哀哀地望向她,重复道:“我想见爹爹,想问一问他。”
陈婆子撒谎道:“郎君这会儿在府衙上值,不曾回来。”
一颗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却未落下,少女语调仍旧轻柔,“他的闺女就要过门离府了,难道不亲自送一送吗?”
陈婆子心中斟酌,不愿再生出事端,朝身侧的婢女做了个手势。
那婢女匆匆下去请。
没过多时明良英被请了过来,厢房里的闲杂人等全都毕恭毕敬退了下去。
望着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少女服了软,胆怯地跪到地上,红着眼眶道:“爹,女儿知错了,还请爹爹责罚。”
明良英见她狼狈,心中百般不是滋味,还是忍耐下来,坐到椅子上,说道:“季家派人来请阿枝过门了。”
阿枝是明容的小名儿,乃生母大曹氏所取,盼着她长大后有枝可依。
听到他这般说,明容像小狗一样眼巴巴地望着他,含泪哽咽道:“爹就不能把女儿保下来吗,哪怕是送去尼姑庵修行,也比去季家有活路走啊……”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往下坠落,那哀哀娇怯的神情我见犹怜,不禁令明良英想起了已故的前妻大曹氏。
明容跟她生得极像。
白净的脸上有着精致的五官,眉眼弯弯,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伤心难过时泪眼婆娑,弱柳扶风的样子像极了大曹氏,惹人怜爱。
只是,在闺女与前程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明良英虽不忍她的落魄,还是硬着铁石心肠道:“阿枝天真了,季家的门楣,我们明家得罪不起。”
明容看着他的眼睛,咬唇不语。
明良英推脱责任道:“这桩亲事是你祖母做的主,当时你也答应了的,府里曾接过男方的聘礼,现在他们拿着婚书请你过门,爹也很无奈。”
温热的泪濡湿了脸颊,明容紧张地绞手帕,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若是阿娘还在,祖母还在,她们要护着我,爹可愿护我一回?”
这个问题明良英不愿意回答。
也不想回答。
面对跪在地上的长女,他似乎觉得这个院子让他喘不过气,逃也似地站起身,说道:“季家的人在前厅候着,阿枝莫要误了出府的时辰。”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容泪眼模糊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她就知道有了后娘便有后爹。
四岁那年生母病故,临终前大曹氏为她操碎了心,怕后娘待她不好,这才费心从娘家庶出的妹妹里挑了一位做续弦。
之后明良英遵循大曹氏的遗愿娶了曹三娘。
结果很遗憾,明容的日子并没有太好过。
人都是自私的。
特别是小曹氏有了身孕后,对她这个甥女的态度便微妙起来。
那时明容还小,知道没有生母护佑,只怕在后宅里长大都艰难。所幸她是胎穿来的,虽然身子幼弱,心智却是成人的心智。
为了能得安稳,她绞尽脑汁在明老夫人跟前卖乖讨巧,终是博得老人家欢心,被要到扶风院照料,平安长大。
只是天意弄人,祖母为她这般操持,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外头的张氏见明良英离去,匆匆进屋来,她心疼地搀扶明容起身,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郎君可曾对小娘子说过什么?”
明容没有答话,只默默地拭去脸上的泪水,不知在想什么。
张氏扶她坐到椅子上。
陈婆子等人再次进屋,仆妇们捧了衣物,前来伺候她梳洗出府。
荷月上前阻拦,不让她们近身。
陈婆子冷声道:“贱婢,方才挨了一耳光还不长记性,若是耽误了出府的时辰,仔细你的皮。”
荷月瞪着她不敢吭声。
明容捏着帕子拭了拭眼角,声若细蚊道:“陈妈妈,我想见一见姨母,劳你请她过来一趟。”
陈婆子敷衍道:“现在夫人在前厅会客,不方便过来,小娘子有什么话,可说与老奴转达。”
明容垂首绞手帕,讷讷道:“我那嫁妆……”
陈婆子立马道:“这会儿季家治丧,那六十二抬嫁妆红艳艳的,若是带了过去,恐怕不妥。”
张氏着急道:“可是那些嫁妆是小娘子生母的陪嫁和老夫人亲自备下的,若说聘礼留下便罢了,嫁妆岂有留在娘家的道理?”
陈婆子斜睨她道:“季家来的丫鬟婆子皆是缟素,若明家抬着大红的陪嫁一道送过去,背地里指不定怎么戳脊梁骨。”
张氏哑口无言。
陈婆子动歪心思道:“今日小娘子先过门,日后择吉日再送也不迟。”
那六十二抬嫁妆可值不少钱,除了器物外,陪嫁的金银首饰田产商铺皆是大曹氏与明老夫人留给明容的体己。
如果今日带不走,日后是怎么回事可就说不清了。
再加之府里还有两位姑娘,以后总归是要备嫁妆的,陈婆子是小曹氏的贴身侍婢,自然知道为主子做打算。
她到底仗着明容是枚弃子,府里无人替她撑腰,又年轻没经过事,态度很是强硬,催促她梳洗更衣。
一旁的荷月瞧得心焦,却无计可施。
正心急如焚时,明容忽地开口,语气柔弱,胆怯道:“陈妈妈所言极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见她态度温顺,陈婆子当她被拿捏住了,缓和表情道:“今日带嫁妆过门着实不妥,小娘子……”
话还未说完,明容便低眉顺眼道:“我的罗袜湿了,劳陈妈妈替我更衣出府。”
陈婆子“哎”了一声,忙上前蹲下替她换绣鞋,心中正暗喜软柿子容易哄骗打发,哪晓得明容轻颦眉头,幽幽道:“陈妈妈能靠近一些吗?”
陈婆子一头雾水靠近,万万没料到迎接她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刮子。
那一巴掌明容下了狠手,只听“啪”的一声清脆,陈婆子被她打翻在地。
此举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唬住了,全都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荷月和张氏慌忙跪到地上。
屋里的其他仆人见状暗呼不妙,也跟着跪下不敢吭声。
陈婆子脸上火辣辣的,震惊地捂脸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少女。
那女郎仍旧是一副娇弱好欺负的模样,一双水润的眼睛人畜无害,用忐忑的语气问她,“陈妈妈什么时候也能替主子做主了?”
陈婆子心中震怒,却不敢当面发作,只咬牙道:“小娘子妄断了,老奴只是……”
明容轻声打断道:“我只想要回祖母备给我的嫁妆,今日就带走,你去禀报一声便罢。”
陈婆子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终是忍下了。
明容垂首委屈地摩挲掌心,有些疼。
她那小动作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不公允,看得陈婆子鬼火冒,方才明明是自己挨了一耳刮子,该疼的反倒是那只白嫩如青葱的手!
陈婆子一口老血堵在喉头,咽不下也吐不出。
对方到底是明家的嫡长女,算得上半个主子,她挨了打也不敢造次,只得窝囊地下去禀报小曹氏。
随行而来的仆妇们被杀鸡儆猴震住了,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厢房里一时清静下来。
明容默默揉发红的掌心,全然无视荷月与张氏的震惊,轻言细语吩咐道:“荷月去把我的嫁妆礼簿取来。”
荷月半晌才回过神儿,慌忙应声是,起身去取礼簿。
明容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张氏,无奈道:“我不中用,护不住你们,等会儿姨母过来,我会央求她把你与荷月的身契放了,转成良籍。
“待我离府后,你们自行离京,各自寻去处,莫要在京中逗留,明白吗?”
此话一出,张氏担忧道:“那小娘子你……”
明容沉默了许久,才道:“季家是我的归宿,我逃不掉的。”
张氏鼻子微酸,摇头道:“小娘子去哪里,奴婢便跟着去哪里。”
明容蹙眉,视线轻飘飘地消失在窗外暗沉的天色里,苍白的小脸儿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厌烦。
“如今季小侯爷故了,我过门之后,若是运气不好,做一对鬼夫妻也不无可能。”
张氏喉头发堵,讷讷无言。
明容收回视线,百无聊赖道:“我已经没有活路走了,你与荷月却有生路,若是跟着我去了季家,这辈子便甭想再有出头之日。”
张氏心疼她的坎坷命运,眼眶泛红道:“当初在老夫人临终前奴婢与荷月曾发过毒誓,要护小娘子周全。
“季家这场难,岂能由着小娘子孤身一人去?”
把礼簿取过来的荷月听到她们的对话,忙表忠心道:“奴婢跟张妈妈一样哪也不去,小娘子去到哪里,奴婢便跟到哪里。”
望着两双真情实意的关切眼睛,明容的内心颇有几分触动。
这些年得她们照料,相处得还算和睦,只是生在这个父权时代,命运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她实在太弱,打小就被豢养在后宅那四方天地里,灌输给她的学识是儒家的那套三从四德,以及做高门主母需要的忍耐品质。
温室里的娇花,经不起外头的风吹雨打。
她护不住她们。
在前厅那边会客的小曹氏得知陈婆子来寻,把季家人安置后,便去偏厅见她。
陈婆子半边脸肿得老高,一见到小曹氏,立马摇尾乞怜告状道:“夫人可要替老奴做主啊!”
小曹氏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皱眉问:“你的脸怎么了?”
陈婆子当即把明容打她的情形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小曹氏听后,难以置信道:“若是荷月那丫头作死敢以下犯上,我倒是信的,可明容的性子出了名的温顺和软,只怕打了你她还得手疼。你这是告谁的状呢,嗯?”
陈婆子:“???”
陈婆子:“!!!”
随即露出一副“真心都喂了狗”的震惊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