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景川侯夫人的力荐,雨花茶的名气传遍整个燕京城,秦兰亭回去后忙了大半个月。
城东狮子巷尾的一座小宅中,西角厨房点着灯火,灶火前的女子眼眸微垂,仔细拣选着案上摆放的茶叶。制作雨花茶,叶子需得上乘,以春雨之后收得为佳。
此茶方确实出自制茶望族乔氏,但前朝一亡,乔氏茶便都失传了,谁也想不到乔氏最后一代传人嫁入了秦家,生下女儿秦兰亭。
秦兰亭自小受母亲影响,极爱制茶,被赶出秦府后,她便是依靠母亲所教的茶方讨生计。起初只是制作些寻常的茶叶,攒了些钱后在临街开了个小茶庄。
但茶庄刚开张便频遭不测,有人深夜砸门,她报官也不被理睬,反被警告得罪了权贵,要小心躲藏度日。
即便如此,秦兰亭依旧没有放弃制茶。
茶之为饮,从上古以。不仅文人雅士喜茶,寻常百姓用茶也极为普遍,饮茶解渴、以茶入药、烧茶驱邪……诸多用处,已为传统雅制。而乔氏茶方乃是凝聚先人智慧的古典茶文化,历代相乘,日趋繁复。
用父亲的话来说,茶事虽小,却大有可观。如今大周内治外安,强大富庶,茶叶的产出用量远超前朝,若能推出茶叶海外贸易的新政,便能推动大周农田开垦,消化农力剩余,解决穷苦百姓的温饱。
秦兰亭虽不太懂朝政国策,却知道母亲一生都在研制乔氏茶方,父亲忠心辅国,最后却被奸官害命,至死都背负贪财揽势的恶名。
所以她绝不会放弃这一切,她会完成母亲的遗志,会为父亲讨回公道。
灶上小锅雾气腾腾,屋里清香缭绕,秦兰亭将拣好的茶叶倒入锅中,有条不紊地翻炒。
此名杀青,需茶不离锅,将茶叶中多余的水分挤出来。
旁边的纪妈妈正在将剩下的茶叶装入钵中,抬头见秦兰亭双眼熬得微微泛红,心疼道:“姑娘去歇着吧,奴婢来就行。”
秦兰亭不在意道:“无妨。”
制茶是从小喜好,她乐于其中,况且四年都捱过来了,眼下这些算得了什么。
杀青后叶片还滚烫着,秦兰亭将茶叶倒入竹筛中,左右两掌灵动,揉出茶叶汁水,将茶叶卷成条形。鲜茶在她的手指间不断翻飞,宛如舞动的花间蝶。
有条不紊,技艺娴熟,早已不是当年秦府千娇百宠的大小姐。
纪妈妈哽咽道:“若是秦家没败落,姑娘如今或许正在国子监中习书,又或是嫁做人妇,富贵无愁。何至于今日受这般委屈。”
秦兰亭察觉今日的奶娘似乎不太对劲,停下手问道:“纪妈妈,你怎么了?”
纪妈妈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忍不住:“奴婢今日听闻,圣上万寿在即,太子爷不日回京,且往后再也不必去边关了。”
秦兰亭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
纪妈妈又道:“昔年姑娘虽然……但圣上并未取消您与太子爷的婚约,奴婢想着,待太子爷回京后,不如请叔老爷进宫与圣上商议婚期。”
“太子爷重情重义,绝不会不管姑娘的。若是履了婚约,姑娘也不必在此受苦了。”
一想到前些日子姑娘为了保住茶庄,将那些无耻之徒告进衙门,最终却换来一顿板子,纪妈妈就忍不住流眼泪。
四年来,姑娘吃尽了苦头。先是老爷冤死,姑娘因退婚被秦家赶出府,后是三夫人听信姑娘八字凶煞命格的流言,将姑娘赶去了城西的宅子。再后来,又借给女儿置办嫁妆的名由,将城西的宅子给变卖了。
那时正是大雪时节,主仆二人流落街头,险些丧命,是靠着当掉夫人留下的遗物,才算挺了过来。
姑娘虽然制茶手艺独一无二,眼下暂得温饱,但……女子总归要嫁人的,这样在外抛头露面讨生活,哪里是长久之计?
秦兰亭却像是不在意似的,复又忙着揉茶。
她慢慢道:“纪妈妈,我觉得我们现在挺好的。”
没有可能了。
她亲手撕毁的婚书,他们之间早就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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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后连着下了几日的雨,邻家一株芭蕉树被雨打得叶片凋零,垂头丧气。
秦兰亭站在廊下,望着漫天不知何时才停的雨幕,心中止不住地焦急。
半月前她答应连氏为宫中的贵人炒制药茶,可近来茶叶实在短缺,寻常的茶园纷纷关门,其他地方也开始以次充好。
大周茶叶盛行,朝廷因此专门设立茶典司,管理茶叶的买卖。
可近来的茶典司先是大肆查抄涉罪茶园,后又纵容那些以次充好的茶庄,实在令人疑惑。
秦兰亭心中不解,直接去了城西的大仓,那儿专理各处运来的茶叶。
她使了些钱给相熟的司吏,顺利进入仓库。
库房中一片昏暗,秦兰亭点燃火折子,往甬道深处走去。
里头的货架上,果然是堆积成山的茶叶,从月期来看,甚至有半年前便存下的。
再从木盒中取下标注产自大周安徽的六安瓜片,略一闻便发现了不对,气息淡,质地粗糙,与外面那些以次充好的六安瓜片几乎一样。
再翻看翠螺、雀舌、龙芽……皆有不同品级的参杂其中。这些替换的茶叶虽然不能算差品,但煮出来的茶汤大有不同,价格也有近两倍之差。更别说眼下茶叶价格翻倍,其中利润不言而喻。
秦兰亭渐渐了然。每年开春,茶叶会有一段时间短缺,导致价格浮动。但近年来上涨幅度逐渐增加,百姓虽有怨言,却从未质疑过茶典司。
若各茶庄以次充好乃是茶典司默许……
敢如此明目张胆罔顾律法,其后必然权势遮天。
放眼如今朝堂,五皇子与卫国公一党权势最盛,谁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生事?
此事要从长计议,此处也不宜久留。
秦兰亭收起火折子正要回身,忽然察觉身后有股无形的阴冷。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脖颈间便被架上一柄短刃。
身后有清淡的龙涎香,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极尽威胁:“擅闯茶典司,可是大罪。”
秦兰亭竟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她心里一沉,镇静道:“我只是提前来看看要采买的茶叶……”
“哦,你是掌柜?”
男子手里的刀贴近几分,顿顿的触感却并不锋利。而且他的声音……
秦兰亭尽量不去分神,简短答道:“是。”
但这男子显然更熟悉茶典司的制令:“既然是茶庄掌柜,为何身边没有司吏一同点验?”
“近来茶叶短缺,我想提前来大仓拿些货,好卖个大价钱……”
但男子仍是不信:“既为谋利,为何绕一圈又空手而归?”
声音严厉,带着威严,问话也似审讯,步步相逼。
他这么问,想来是从她进仓便在了。
秦兰亭默了默:“没看见得心意的……”
脖子上的刀再次逼近几分,显然不打算放过。
秦兰亭深呼吸一回,只好如实道:“雀舌、龙芽等等茶叶,皆与不同品级者参杂一起,品级不同,炒制出的茶叶效果不同,不是我要的货。”
怕男子不信,她还要解释:“顶尖的雀舌……”
男子却打断了她:“知道了,你是会制茶的。”继而松手问道:“你一人来的?”
话音刚落,仓库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秦兰亭几乎是下意识拉着男子往货架后躲。
货架靠墙,间隙狭窄,两人站在一处,更显逼仄。
秦兰亭怕男子出声,抬手覆住他的唇,极低声道:“委屈一下。”
他当真没说话。
进来的两个司吏只是稍微巡视一圈便出去了,根本没有走来这张货架前。
待二人一走,秦兰亭立刻捡起地上的帷帽戴好,对身后的人道了句“多谢”,提步便要出去。
不料仓门再次被打开。
这一次,不等秦兰亭反应,男子先走了出去,至门槛未听见身后动响,回头道:“苏姑娘不走?”
秦兰亭僵住了。
一别四年,没想到在这儿遇到傅成穆。
方才她还天真地以为,他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是没有认出她,还将人拉起来躲藏。没想到他早听出来了。
秦兰亭满心困窘,慢慢吞吞挪了两步,还没从昏暗中出去,手腕被人抓住:“不走,等着被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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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从那场狼狈中回神时,秦兰亭已经站在常去的祥昌当铺前了。
从大仓出来时,傅成穆径直上了马车,没有为难、没有问询,只是他的随从朝她解释了一句碰巧路过,随后便离开了。
秦兰亭原本以为要解释一番,不料根本没必要,因为出来后傅成穆一眼也没有看她,仿佛不认识般。
秦兰亭略理了思绪,便走入当铺中。
茶叶价格上涨,她没有现银,只好变卖些父亲留下的古玩字画来周济。
这时运气不错,上回送过来的《江山烟波图》被人买走了,竟得三千两银子。
这《江山烟波图》,乃是前代绘画圣手顾道子的成名之作,绘尽江山风光。朝代更迭,此画无意中竟为秦兰亭父亲于一摊贩处偶得,传至兰亭手中。
秦兰亭拿到银票,大觉松气,方才起身离开。走时留了个心眼,未经大门,是从后院小门回的家。
却不知街道不远处的马车,自她进了当铺便从未离开。
石砚探得消息,回禀道:“秦姑娘……似乎去当东西。”
马车内没有声音。
“自秦大人离世,爷去了边关,秦姑娘便被赶出秦府,后来……”
这些遭遇说得他都不忍,快速回禀完,怕爷听了心里不好受,遂道:“秦姑娘虽然日子清苦,但有一手制茶技艺,近来专给那些官夫人们制茶,也算衣食无忧。”
“至于今日擅自去大仓……许是怕得罪人。”
车内,傅成穆听及此,方抬眸:“何意?”
“秦家况且遭人排挤,何况秦姑娘?她靠制茶讨生活,如今茶叶价格上涨,她又不敢得罪官夫人们,只能另寻他法。”
傅成穆默然。
当日她撕毁婚书,信誓旦旦说要回泉州老家寻个富庶子弟嫁人,绝不嫁他这个无能护她之人。
今日见她风雨奔走只为买得茶叶,甚至被架刀威胁也镇定从容,这四年没有他,不过如此。
傅成穆沉沉吁处一口气,问道:“这当铺又是何人?”
“秦姑娘现下住的宅子,便是从这掌柜手里买下的。掌柜太太尤为喜爱秦姑娘制的茶,故此来往。”
马车内轻应了一声。
天边云霞渐暗沉,暮色苍茫,华灯初上。
闭城门的时辰快到了。
石砚担心道:“李侍卫还未进城,想来是路上耽搁了。爷提前回京,恐怕走漏了风声。”
回京的这半月,大大小小刺杀十几次,临近燕京的几日更是从未停歇。
原以为爷是想早日回京,不料是急等着见人。
傅成穆半阖上眼,疲累道:“等诏,明日进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