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芸常在想,自己的出生,究竟算不算一件幸事。
从有记忆时起,她便随着阿娘居于山林间,所认识的第一件事是柴米油盐。
阿娘时常不在家,她便去山脚下的老师家,读书识字,烧火做饭,照顾比自己更小的孩子,往往一去就是一整天。
从“阿娘你去哪里”到“早些回家”,从满怀期待到习以为常,只需要一个月。
后来她不再过问,觉得阿娘应是有自己的事。
直到有天,她被村里的恶霸拦下。
她固执地说没钱,恶霸恼羞成怒,骂她是没人要的孩子。
那时她才知道,她并不是阿娘所生。
老师知道,村里人知道,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我的娘亲呢?”那日,她带着一身的伤,哭着询问阿娘。
“不知道,或许死了吧。”
阿娘的回答格外冷漠。
哭泣的孩子从未注意过,在她眼中冷漠的阿娘,在无数个夜晚,透过朦胧云雾,望着远处的青山不眠。
那日过后,阿娘留家的时间长了。
她却开始有意躲避阿娘。
又是一日,阿娘叩响了老师家的门。
她注意到,阿娘背上背着一个鼓鼓的包袱,腰间别着一把她从未见过的长剑。
她不知道老师和阿娘说了什么,老师的脸色格外凝重,甚至比批评她时还要严肃。
不多时,老师转身回房唤她,让她随阿娘走。
阿娘站在门外,泪流了满面。
“我没护好她,愧对于您。”临走前,阿娘向老师深深行了一礼。
她被阿娘牵着离开了。
走远前,她偷偷扭头看了眼老师。
老师仍站在院中,不知在回忆谁家的女儿。
那是她第一次下山,也是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那时她突然意识到,阿娘似乎不是从前的阿娘了。
一路马车颠簸,几度令人昏昏欲睡,却因孩子的好奇心,使得路途多了些欢笑。
“邶封到了!”
阿娘结了车费,将她抱下了马车。
她仰头才能看到邶封城墙上驻守的官兵。
阳光有些刺眼,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别乱看。”
她指着城墙上的字:“邶封!”
“阿芸识字了,以后便要做邶封里独一无二的女才人。”入城的人摩肩接踵,阿娘便将她抱在怀里。
“女才人?”她歪头,看着后面排成长龙的乞丐,“可是老师说,我们读书,是为了以后当状元,入朝廷做官。”
阿娘怔愣,而后笑道:“阿芸也想入朝为官吗?”
“嗯!我要当官!赚好多好多的钱孝敬阿娘。”她坚定地说。
“……好,阿娘等着那一天。”
阿娘带她走遍了大街小巷,她尝到了阿娘心心念念的“红枣糕”。
“如何?”阿娘问。
虽觉腻味,但瞧着阿娘满心欢喜的样子,她违心地说了句“喜欢”。
阿娘说要在邶封小住一段时间,虽限制不让她跑远,但每天都带她出门游玩,也算乐得自在。
“外面出什么事了?为何如此喧闹?”
翌日,她被街下的叫喊声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询问窗边的阿娘。
“无事,为了蝇头小利互殴的商人罢了。”阿娘关了窗,走来替她掖了被角,“今日你且待在客栈,我出门一趟。”
昨夜彻夜难眠,而今她正困着,压根没听清阿娘说了什么,点点头就回归了梦乡。
再醒来,一缕橙阳斜映于窗,房间里浮荡着夜色的黯然,她坐在床上,发愣了许久。
直到房间里彻底昏暗,她后知后觉地回神,跳下床点燃了烛台。
“娘亲?”
没有回应。
算了算时辰,阿娘大抵一天未归。
她此时有些慌了,急忙套了外裳,匆匆出了门。
客栈外已有许多谈笑风生的客人,她站在楼上,视线在各色人面上过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她的阿娘。
“今日叶氏被满门抄斩,那场面,那叫一个痛快!”
“叶氏跟随皇帝南征北战,也算是战功赫赫,没想到皇帝竟因小小的长眠草一案对叶氏一族痛下杀手,当真稀奇。”
“哟,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叶氏素日张扬跋扈,里外横行霸道,那个叶妃还做出通敌卖国之事,简直无法无天。依我看,这长眠草案不过是皇帝除去眼中钉的幌子罢了。”
“通敌卖国?一个妃子能有天大的胆敢在皇帝眼皮底下卖国?你忽悠鬼呢?”
“长眠草那害人玩意残害了多少大尧百姓,朝廷那群官员助纣为虐倒卖长眠草,不知道私下里赚了多少丧良心钱嘞。”
“难怪当初对叶家贪污之事高举轻放,敢情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她在欢笑声中跑出了客栈。
天色已暗,街道上却比正午还热闹,各种花灯小吃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
她却无心观游,裹紧了外裳,被人流推搡着,慢慢向前走。
她也不知该去何方。
或许留在客栈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她不想再重复过去的等待了。
渐渐的,她开始脱离人群。
喧嚣渐远,当她回过神时,已来到了一处开旷的场地。
月色温柔地为迷路的孩子照亮前方的道路,她却看到了满地的胭脂色。
浓烈的血腥气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她忍不住犯呕,掩住口鼻想要逃离。
“谁在那里?”
她顿了顿脚步,不明白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
身后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很快的,一道黑影铺天盖地将她吞噬。
逃跑的本能被翻天覆地的恐惧压制,她几乎站不稳。
“哪里来的小丫头?”
不似方才的凌厉杀意,他的声调平和,隐隐多了些担忧。
她将头埋得更深,压着恐惧,怯生生地说道:“我……我来找我娘亲。”
“这里是刑场,没有你娘亲。”男子笑了笑,“你走错地方了。”
她低低地“哦”了声,没了下文。
“找不到家了?”男子又问。
她盯着布满灰土的布鞋,无意瞥见对面人的刺绣棉鞋,五味杂陈,一时忘了回话。
不回话,对方便当做默认。
他蹲身与她平视:“你家在哪儿?”
这一刻,她看清了他的脸。
清冷月色将少年的面容修得神采,少年的眼中盛满了一盈清澈,倒影出女童稚嫩的轮廓。
“不知道……”她小声说,“我要我娘亲。”
少年失笑,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拭去她颊边泪花。
他很有钱吧。
她望着少年满身的锦绣华裳,心生艳羡。
是她没见过的样式,真好看。
她还在想着,忽然身体一轻,被迫从幻想中回神,低头一看,她竟被少年抱起。
“这地方晦气,不宜久留,我带你去寻你娘亲。”
她半坐在臂弯中,下意识搂住少年的脖颈,努力组织仅有的语言:“晦气,为什么,你在这里。”
“拿钱□□。”少年颠了颠怀中的孩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说道,“怎的这样轻?平日不吃饭吗?”
她道:“吃。”
“那就是吃得少了。”少年眉眼弯弯,“我有个妹妹,与我同岁,小时我抱不得她,如今大了,我却抱不动她了。”
少年边走着,边絮叨家中过往,她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没出声打扰他的好兴致。
不知不觉,他们回到了夜市中。
“那里……”她指着远方,“客栈!”
少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遇见了什么,眉头微蹙,转身就想走。
她在少年怀中晃了晃,眼睛仍盯着附近的糖人摊。
“大公子!”
少年迈出去的脚悻悻收了回来。
随即,一群衣着统一的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也阻隔了她与糖人的缘分。
“谁让你们跟来的?”少年声音沉了沉,不大高兴。
那群人充耳未闻,恭敬地朝少年发道:“公子,老爷请您回府待客。”
“这还不到一个时辰……二妹三弟都在府中,少我一个能如何?”少年不耐烦,欲绕开人朝外走。
“大公子,您就别为难小的了。”为首的人一抬手,那些人立刻将抽出了腰间的剑。
齐刷刷的一片寒光,她被冻得一激灵,眼泪控制不住就流了出来。
“李恢!这里还有孩子和百姓!”少年见状,急忙捂住了她的眼,冷声呵斥下属,“收剑!”
僵持片刻,剑入刀鞘。
眼前重新恢复了清明。
“我半个时辰内就回去,你们先退下。”寡不敌众,少年还是做了让步。
下属们相互对了个眼神,默契让开了路,没入人群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她不自觉松了口气,头自然地枕在少年的肩上,小声说:“想吃糖人。”
少年扭头看向身边的糖人摊,颇为意外。
“饿了?”
“嗯。”
“我没带银子。”
“哦。”
她失望地看着糖人摊,撇撇嘴要说什么,突然身后传来阿娘的声音:“阿芸!”
她循声望去,确是阿娘。
“阿娘!”
阿娘急得不行,赶忙将她抱去,上下打量:“去哪里了?怎么哭成这样?”
她揉揉眼,摇头不言。
见她无恙,阿娘松了口气,朝少年施礼道谢,抱着她匆匆离开了。
“哥哥帮我找到阿娘了。”回到客栈,她突然说道。
“李家大公子……人不坏……”阿娘欲言又止。
后来她们回到了山间,过回了从前的宁静生活。
阿娘仍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两三日才归来,而她在老师家中的时间越发长了。
有时,她自己也不想回家。
“人是总要向前看的,你娘想不开。”老师说。
说起这位老师,她只知老师出身于当朝丞相府,后来辞官归乡办学堂,阿娘许是看中了老师的才学,才让她拜入老师门下。
但她观察许多时日,总觉老师和阿娘之间的关系不似面上平淡。
忽然一日,老师问她那日入城的见闻。
她惶恐不安,害怕老师责骂她贪玩误学。
偏偏老师什么也没说,放了本《诗经》,负手走了。
她惴惴不安了好些日子,也和阿娘提过此事,阿娘不以为意:“或许是念起故人了吧。”
再后来,阿娘忽然说要搬家。
“去哪里?”她不明所以,乱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邶封。”阿娘答得果决。
她哪里有拒绝的权利,老老实实收拾行囊,踏上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不归路。
她们走得匆忙,连告别都来不及。
她们搬入一栋小宅内,院落不大,屋内的陈设也很简单,比新宅还要新上几分。
这一次,阿娘严令她在家读书,甚至搬来了半箱的书籍,塞满了整个书房。
这不就是变相禁足吗?
她有些不理解,即使上次她跑丢了,也不值得让阿娘做到如此决绝的地步吧?
最初几日,她还能耐心读几页书,渐渐的,她像被圈养的囚鸟,逐渐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向往。
“阿娘,我想出去玩。”
“最近不太平,过了这段时间,我带你上街玩。”
阿娘每次都如此说,久而久之,她开始厌烦了。
阿娘早出晚归,那日早晨照常起了大早,匆匆忙忙地锁门走了。
她静等着户外的脚步声走远,立刻翻身起床。
在院落一角,有一架荒废许久的梯子,虽不太牢固,但撑起一个孩童绰绰有余。
循着幼时翻墙爬树的记忆,她很快跳出了院落,回到繁华的街道。
她知道自己身无分文无处安身,但她只想出来玩一会儿,玩够了就会回家。
“听说洪家今日就要被问斩了?”
“先是叶家再是洪家,皇帝这是要将朝廷官宦们杀个遍啊。”
“杀吧杀吧,把这些贪官污吏杀干净才好。”
她好奇地看着人们一窝蜂地涌向一个地方,本想走到一旁避避风头,无意中,似乎看到了阿娘的身影。
她不禁加快了步子,跟上了人流。
人们聚在一处,无一不伸长了脖子,张望着行刑台上的犯人。
她身形矮小,努力蹦跶也看不到台上的半点影子。
她换了想法,扭头寻找人群中的熟悉面孔。
“洪陶,你可知罪?”一个尖细的嗓音划破耸动的人群,原本交头接耳的人们瞬间鸦雀无声。
“苍天有眼,臣清白——”
“大胆!通敌卖国,秽乱后宫,条条罪状,哪条冤枉你们洪氏了?”
她在人群中找到了阿娘,却没敢上前。
被阿娘死死捂住嘴的男孩双目通红,攀着阿娘的胳膊的手爆出了骇人的筋骨,一双眼睛瞪着台上,拼命挣扎着。
阿娘与他耳语,几乎拽不住他。
她躲在人群中,踌躇着,迟迟不敢上前。
“时辰到,行刑——”
她被叫喊声吸引,探着头去循声源,却不料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直接落入了一个带有檀香味的怀抱。
“又乱跑。”
隔着厚实的布料,一声熟悉的叹息清晰传入耳中。
“放我下来——”她被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挣扎着想离开他。
“别动,有人跟踪我。”
声音低沉,伴有丝丝缕缕的慌乱心跳。
她不懂有人跟踪他与她有何关系,但少年手劲大得吓人,挣扎一下腰间便传来一阵刺骨的疼。
她渐渐安静下来。
布料将她与外界隔绝,内里又闷又热,滋味并不好受。
“难受,闷……”她抓着对方胸前的衣襟,嘟哝道。
对方换了个姿势,腾出手将盖在她身上的厚重布料掀开一角。
冷气扑面而来,带去些许燥热。
她眨眨眼,望着眼前繁华的集市,不禁抱紧了他。
“想吃糖人吗?”
有头顶的布匹阻隔,她看不清对方的样貌,轻快的少年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
她无端安心,懵懂地点头。
少年从腰间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入她怀中,道:“拿钱。”
好漂亮的荷包。
她摩挲着荷包上的仙鹤与荷花,笨拙地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探身递给苍老的小贩。
“李大公子,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好生俊俏。”
“如此俊俏,自然是我家的。”少年将糖人递给她,半真半假地调侃。
她躲在斗篷下啃糖人,无心顾及他开了什么玩笑话。
“还是那家客栈?”少年将斗篷遮了遮,替她挡下刺眼的日光,漫不经心地问。
糖人比料想的还要粘牙,她腾不出嘴,连连摇头。
“慢些吃,不和你抢。”
少年抱着她,环顾四周,不知看到什么,环在她腰间的手僵硬了几分。
“家……”她指着远处,含糖的嘴艰难吐出一个字音。
少年向着她所指的地方寻去,面色依旧,脚步却比彼时仓促许多。
抵达家门口,少年摩挲着沉重的铜锁,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些无奈:“你怎么出来的?”
她指着围墙一隅,坚定地说:“爬墙。”
“小娘子身手不凡,是在下眼拙了。”
少年向后退了两步,观察左右,拽了拽斗篷,将她包裹在怀中。
“小娘子,抱紧我。”
说罢,她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倏然失重,奈何看不清眼前,只依靠本能抓住了衣襟。
仅是须臾,双脚着地,眼前恢复了清明。
她回身,仰头看着少年抖抖斗篷,搭在臂肘上。
或许觉察到她异样的目光,少年迟疑一瞬,道:“是轻功,要学吗?”
她摇头,抬手拉他的衣裳下摆,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些人为什么,跟踪你?”
少年惊诧,蹲身平视她:“你都看到了?”
出口的话有如利剑般锋芒毕露,与她相视的眼睛却满含柔情。
甚至多了一些疲惫。
她忽的于心不忍,低声道:“没看到——”
“快!往那边找找!她还带着那个野崽子,跑不远!”
院落的平静猝然被门外纷杳而至的脚步声打碎,她正要上前,一只臂膀猛然横在她身前。
她被蛮力裹入坚实的胸膛中,唇附上一抹燥热,耳边是他沉稳的低语:“别出声。”
是来找他的吗?
她暗忖,无意后退一步。
身后的胸膛似不如从前般柔软了。
待门外脚步声渐远,少年松了口气,站起身。
随着起身的动作,一个晃眼的物什当啷坠地。
她看着那把分外精巧的匕首,伸手欲拾。
少年没有阻拦,静静望着她拾起匕首,好奇地抚摸刀鞘上的鎏金花纹。
“好看吗?”他问。
她想了想,踮起脚还给他:“没糖人好看。”
“也是,刀可没糖人好吃。”少年笑着接过刀,收于后腰。
她看向紧闭的大门,道:“你要飞出去吗?”
少年抬头瞧了眼日头:“暂时走不开了,可否在小娘子这里稍待片刻?”
估计阿娘一时半刻回不来,正巧无聊,念在糖人的份上,她没拒绝,转身回屋为他冲茶去了。
端着茶水出来,少年正立于书案前,垂眸欣赏着什么。
桌上是她昨夜抄写的诗词,不算工整,勉强能入眼。
“喝茶。”
“多谢小娘子。”少年回神,见到面前热气腾腾的茶水,眉眼弯成了一轮弦月。
其实茶叶的口感并不好,但这是唯一能待客的茶水了。
她坐在书案前,执笔继续抄写诗句。
少年凑上前,饶有兴致地观摩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绕到了她身后。
“如此执笔,手不难受吗?”
小手卷入干燥的掌心,他边说着,边纠正她的写字姿势。
“你看,这样是不是端正了?”
靠得有些近了……
她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颜,眼前倏然蒙上了一层薄雾。
雾气越发的浓了,耳旁的话音随风而逝,她几乎看不清眼前人的轮廓。
“写字如做人,行得正坐得端,墨书百态,以清白之身行世,方无愧这一方砚台。”
—
那天阿娘回到家,还带回来了一个孩子。
是刑场上,阿娘拼尽全力保护的那个男童。
“今日起,他便是你的兄长。”
她尚年幼,却早已开慧,怎会猜不出男童的身份?
“哥哥?”她凝了一瞬,开口唤他。
男童身体一僵,垂在两侧的手抬了又放下,终是没有回应她。
她并不在意,却在男童和阿娘看不见的地方,咬紧了牙关。
如果懂事能让阿娘多出时间陪她,她宁愿做那个吃亏的愚者。
显然旁人不懂她,全当她幼童心性。
自男童归家,阿娘罕见的没有再出门,也不再似往日般早出晚归,她反倒鲜少能见到阿娘了。
一来二去,再傻的人也能看得出阿娘是在有意躲避她。
她不明白。
入夜,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索性披上外裳,出门透气。
她如此动作,共枕的阿娘都未像从前般惊醒。
迈出憋闷的房间,她一眼就瞧见了院中央的阿宁。
他似乎也睡不着,就那么站在院落中央,仰头望月。
她攀着门,迈出去的脚讪讪收了回来。
赏月的人似乎有所觉察,扭头望了过来。
视线交汇的一刹那,阿宁朝她招手:“过来。”
你让我过去就过去,真当我没脾气?
她赌气不动,阿宁也不恼,缓步上前,竟直接将她抱出门槛。
阿宁探头朝屋内张望,确认阿娘仍在熟睡,蹑手蹑脚地掩上了门。
她转身朝着小厨房走去,阿宁就在身后默默跟着,直到瞧见她在小厨房翻找什么,才慢悠悠开口:“饿了?”
才不是!
她不与他说话。
实在找不到能填饱肚子的吃食,她无奈放弃,想回房继续睡觉,发现唯一一条出去的路被阿宁堵死了。
她没由地烦躁,蛮横道:“你走开!”
她的凶横当真慑住了阿宁,他侧身让出路,也没再跟随她。
那夜过后,他们面上仍保持兄友妹恭的关系,却较往日更为疏离。
阿娘似有所觉察,却从未主动干涉他们的交往。
又过了几日,阿娘突然说要出门,将他们兄妹二人留于家中。
她照常读书,阿宁一反常态,蹲坐在门口徘徊不去。
她抄了几首诗,再抬头,门口的人已经不见了。
门虚掩着,几个房间皆寻不到阿宁的影子。
她猜出了阿宁的去向,却不想理会。
或者说,她巴不得阿宁远走高飞,最好此生不再相见。
本想把门重新落锁,手刚扶上门,门缝中便多出了几道黑色的人影。
砰!
门被人暴力踹开,她避之不及,重重摔了出去。
她艰难从地上爬起,为首是个衣冠楚楚的官老爷,身后的官兵身披铁甲,手执利刃,蛮横地闯入了她的家中。
官老爷环顾一圈,朝身后兵卫一招手,道:“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野种挖出来!”
“你们是谁?”她欲上前质问,反被两把长枪拦住了去路。
“小娘子莫慌,本官是奉命行事,只要你乖乖配合,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官老爷上下打量她,觉得她够不成威胁,一改脸面,赔笑着将她拉到面前。
官老爷从袖中取出一副画像,指着画像中的女子道:“小娘子,你可曾遇见过这妇人?”
那是她的阿娘,她怎会认不出?
如若他们毫无胜算,他们又怎会大张旗鼓地搜家?
“没见过。”她道。
紧接着,一个官兵从屋内出来,对官老爷道:“大人,屋内没人。”
官老爷陡然收了笑。
她顿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却为时已晚。
门外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有官老爷的人在外拦着,外面的人进不来,她亦出不去。
“把她带走。”
“住手!”
在她即将被魁梧的官兵架走之时,一声冷喝越过层层人海,重重砸在官老爷面前。
见到来人,官老爷面色骤变。
“李家大公子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哎呦我想起来了,这丫头不是李公子的童养媳吗?”
“童养媳?什么时候的事?”
“李公子亲口与老夫所言还能有假?”
人群躁动,而官老爷早已迎上少年。
“卫大人,别来无恙啊。”少年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女童身上。
“李公子不在书阁研读四书五经,怎的有心思来管官事了?”
少年不以为然,从腰间摸出一方令牌,大大方方展在众人面前,道:“有劳卫大人挂念,小辈此行是替家父办事。”
“你们李家的消息果真灵通。”官老爷压根不理会那方令牌,瞧了眼两方严阵以待的兵将,冷哼一声。
“收兵回府!”
“恭送卫大人——”
人乌泱泱走了,她尚未从惊吓中回神,抬眼却见少年踱步朝她走来。
四目相对,他别开视线,对旁边人道:“把她带走。”
她甚至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那些官兵下手不算轻,她被扔进牢里,蛮力下,头重重撞到石砖上,五脏六腑没一处不疼的。
她望着地面上的血花,恍惚许久,慢慢爬起来,连身上的茅草尘埃都懒得掸去,呆呆地缩在墙角,望着牢门出神。
“嘿,小娘子!”
对面的老囚犯唤她。
她慌忙拭泪,看向对方:“作甚?”
“我瞧你甚是眼熟,不知你因何罪受这牢狱之苦?”老人讪笑,满口残缺的黄牙晃得她眼疼。
“我也不知……”脑中拼凑着刚才的点点滴滴,越思虑越头疼,讲了一半,她便不再言语了。
老者却道:“外面的事我已经许多年未听说哩,不过刚才挟你来的是邶封李氏的人,恐怕你难逃一劫了。”
她顿然心慌,忙道:“为什么?”
“李氏可是邶封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祖上三代都是侍奉皇家的名臣虎将,能让他们出手,那必定是皇帝的口谕——”
“好你个张三,又在招摇撞骗!”
二人双双朝声源处望去,看清来人,老头立刻噤声,灰溜溜滚到角落数草根了。
铁棍敲牢门敲得震天响,她望着那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更觉手脚冰凉,就连呼吸也成了一种奢望。
“公子,对她……也要用刑吗?”
少年居高临下,一双毫无波澜的眸子像看一件冷冰冰的玉器。
“你们都退下。”半晌,少年开了口。
牢狱湿冷,她穿得单薄,此刻手脚早已麻木。
“你骗我。”她道。
他不言,解开披风,披在她身上。
“外面风头大,今日你且委屈一晚,明日一早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眼前突然一黑,意识坠入了深渊。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顶着包庇罪犯的名声回家的,也不知道为何会在出城的马车中醒来,更不知道为什么阿娘抱着她哭到几乎昏厥。
亦或者,是她忘记了。
后来的几年,她常做一个梦。
梦中那人于月色中为她披上暖绒,抱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的繁华大道,走到了风雪尽头。
他说:“我送你到这里了。”
萍水相逢,少年说要带她回家,于是他们痴缠了半生。
“卫相,您又分神了。”
一声调侃闯入梦境,卫芸缓缓睁开了眼。
朱瑛一手持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望向窗外,不知何时,月上柳梢头。
“我又睡着了?”卫芸揉着眉心,叹息道,“果真是上了年纪,总是梦到故人。”
朱瑛顿笔,抬眸望向她,温声道:“卫相所梦故人,许是故人亦有所感念。”
窗外竹影摇曳,清风入堂,梦便散了满室。
“能和故人于梦中重逢,余生倒也不算苦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