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甲从门外走进屋,却看到许滢站在屋里。
“滢滢?你怎么来了?”
许滢冲他笑了笑:“孙先生刚吃了药睡下了,我趁着这个工夫,来看看你。”
“嗯,你也确实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要不你身体要累坏了。”潘甲把她拉到了一旁的坐席上,“快坐下吧。”
“甲哥哥,你这几天怎么样?庞元帅有没有又让你去做什么事?”
潘甲笑道:“没有,庞元帅又不是每天都有事要我去做。”
“也好,你也好好清闲几天。”许滢转头看着他,“甲哥哥,我知道你一直迫切地想要做出点成就来证明自己,不过你也别太勉强自己了,别太辛苦,更是千万要记得我们当初对爹爹的承诺,要是庞元帅叫你去做什么危险的或者不正义的事了,不管给你多少好处,你也千万别去做。”
潘甲一愣,“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谁跟你传什么闲话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你太辛苦,也担心你的安危。”许滢拍了拍他的手臂,“甲哥哥,在这世上,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你可千万要好好保全自己。”
潘甲垂下眼,有些动容地把许滢揽进了怀里,“滢滢,在这世上,也只有你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放心,不管你听谁说了什么闲言碎语,你都不用管,只要相信我就好,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等我做出一番事业了,一定带着你风风光光地回家,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敢像从前那样欺负我们了。”
“嗯,我相信你。我也一定会好好在这干活,要是庞元帅还能像上次一样不时地赏我点钱就好了,就算不多,我也可以给你攒着,你也能不用那么辛苦。”许滢坐起身看着潘甲,“对了,说到这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我在孙先生那里,听到庞元帅说,要即刻出发去找大王,为孙先生平反昭雪,我想到你说的,干活要勤快,要会看人眼色,所以庞元帅一出来我就主动去问他是否需要我提前让人给他备好车马入宫去见大王,可是庞元帅却拒绝了,还说这几天天气不好,过几天再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庞元帅是不信任我吗?”
潘甲笑了笑:“庞元帅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你不用想这么多,只管按他的吩咐做事就是了。”
“我听说,大王降罪于孙先生,是因为他收到了一封他堂兄给他的信,所以去向大王请假回齐国。可是若果真如此,也未免太牵强了,难道大王仅仅因为一封信,也没有查明缘由,就对孙先生用如此重的刑罚?我常听庞元帅说大王贤明,重视人才,如此贤明的大王,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呢?”许滢皱着眉思索了片刻,“你说,庞元帅会不会也觉得大王此举反常,所以才迟疑着不敢去见大王?你时常跟在庞元帅身边,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潘甲拍了拍她的肩,“滢滢,你不要去操心这些了,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再说我虽然跟在庞元帅身边,但他对我并没有那么信任,也不曾对我说过什么。”
“那大王仅凭一封信就降罪于孙先生,你不觉得奇怪吗?”许滢看着潘甲,“甲哥哥,爹爹原先经常称赞你聪明,每次我想不明白的事,只要来问你,你都一定能给我指点迷津,那这件事,你有什么猜想吗?”
潘甲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我猜测,大王不会只是因为这封信就降罪于孙先生,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比如可能他从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大王起疑心了。不过不管怎么样,朝中之事,你我都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也轮不到你我去掺和,你就别再想这些了,好好做你的事吧。”他站起身,“好了,你不是说孙先生身边离不开人吗?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快回去吧。”
数日后的一个上午。
“先生今天感觉怎么样了?”许滢一边扶着孙伯灵慢慢坐起来一边问他。
“好点了,没那么疼了,”孙伯灵笑了笑,“躺了这么多天,总算能坐起来了。”
许滢扶着他靠在枕头上坐好,“是啊,昨天医师也说你身体好了一些了。”
“嗯,我看再过几天,我就可以给庞元帅写孙子兵法了。”
“别别别,医师说了,你要多休息,就算能坐起来也不能坐太久了,不然你身体要受不住的。”
“没事,我能写一点是一点,不然我整天躺着也闷得慌。”
“你还是听医师的,小心点为好。实在闷得慌,我去找庞元帅借几册兵书来给你看。”
孙伯灵叹了一声:“倒也不必,我现在还看那些做什么呢…”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这些天你要照顾我,都没时间读书习字了。你去拿些笔墨竹简来,正好我现在也没事做,教你写写字吧。”
“嗯,好。”许滢取来笔墨竹简,坐在孙伯灵身边的桌前认认真真地写起字来。
冬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桌前少女的侧脸上。孙伯灵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在府邸中读着兵书,她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写着字。
难得的宁静时刻。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先生,我写得怎么样?”许滢的话,让孙伯灵回过神来。
孙伯灵拿过竹简看了看:“嗯,挺好的,看来过了这么些天,你的字也没生疏。不过,这里这样写会更好一点,还有这里…这里…”
许滢点着头,认真地记下孙伯灵给她指正的错误,又取来一根竹简:“那这几个字我再重写一遍。”
“这次都写得很好。”孙伯灵凑过去看了看,赞许地说。
“太好了。”许滢一边收拾着写字的用具,一边高兴地说,“又能让先生教我写字了,真好。先生,你以后还像从前一样,每天教我写字吧!”
“好啊!不过等过几天我开始给庞元帅写孙子兵法了,就没有这么多时间了,但是你自己也别荒废了,每天记着写字,我抽出时间给你看看。”
“先生,你和庞元帅曾经是同窗吗?”
孙伯灵点点头:“嗯,而且是很好的兄弟。当时就是他向大王引荐,我才来了魏国。”
“那你们是在鬼谷的时候认识的吗?”
“是,我和他差不多同时到的鬼谷,年龄相仿,彼此志趣又相投,自然关系最亲近。那时候,我们吃住都在一起,一有空闲就一起下棋,演练战阵,我还带他去河里摸鱼,偷偷地去,不然鬼谷先生知道了要责怪我们贪玩的。”孙伯灵的眼中浮起了久违的笑意,仿佛又回到了在鬼谷求学的时候。
许滢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道:“先生那时没发觉庞元帅性格有些自负吗?我有次听人说过,庞元帅好胜心强,最见不得别人比他好,事事处处都要压过别人…先生,你别生气,我也只是听说…”
孙伯灵笑了:“无妨,别说是我,就是庞元帅自己听到这话也不会生气。他本来就是这么个性子,我还记得当年在鬼谷,每次下棋,他要是输了,都能气得大半天不理我,后来我也就每次都让他赢了,省得他生气。不过他身为一个兵家,好胜心强又不是什么坏事,再说他的才智和胆识都是一流的,也有自负的资格。”说着又有些黯然,“当年在鬼谷,他和我的成绩不相上下,但不知为何,鬼谷先生却只把孙子兵法传给了我一人。我原本还想来魏国建功立业,可是如今,我的腿…真是可惜了孙子兵法。”
见他又难过了起来,许滢赶忙安慰他说:“先生别灰心,你那么有才华,又有孙子兵法,等你身体好了,一定还能用你的智慧,出谋划策,在战场上战胜敌人的。”
孙伯灵摇了摇头:“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我怎么可能再上沙场呢…一个兵家,不能驰骋疆场,就是个废人…好在,我还能把孙子兵法传给庞元帅,也不至于太辜负了。”
许滢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后,只说:“先生坐了这么久,一定累了,快躺下吧,我也该给你擦药了。”
夜晚,元帅府中。
“庞元帅,都这么晚了,早点歇息吧。”潘甲一边说一边给庞涓倒了些热水。
庞涓放下手中的兵书,叹了口气,“最近秦国屡屡进犯魏国,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我是丝毫不敢放松啊。”
“秦国苦寒,不管是国力还是兵力都不能跟魏国相抗衡,元帅不必如此紧张。”
“话不能这么说,秦国虽然贫穷,但虎狼之邦,士兵们各个视死如归,这些年秦魏两国战事不断,魏国虽未战败,却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若秦国真与魏国拼死决战,恐怕是难免一场恶仗啊。”
“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元帅昨天说齐国最近要派使者来魏国商谈结盟之事,齐国国力强盛,若齐魏两国结盟,就能更好地抵御秦国了。”
庞涓摇头道:“秦国不可靠,齐国更不可靠,这些年齐国对魏国觊觎已久,不过是战胜不了魏国,才来与魏国结盟。再说齐国军队一向怯懦,就算真与魏国结盟了,也没什么用。”
“元帅说的是。不过,齐国使者来,元帅是否该对孙伯灵严加看管,以防他趁机逃回齐国?或者,在齐国使者来之前…”潘甲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庞涓冷笑了一声:“他一个废人,就算齐使来了又能怎么样?随他去好了。”
“话虽如此,可是元帅为何不把孙伯灵的那封回信给烧掉呢?万一让他看到了…”
庞涓不以为然地说:“他现在连睡榻都下不来,怎么可能看到?若我烧掉那封信,反而欲盖弥彰了。再说,就算他看到又能怎样?他若闹起来,我正好借机除掉他,反正他这副样子,也没人会收留他了,除了听我的,他只有死路一条。”他看着潘甲,笑了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只要你忠心于我,此事便绝不会牵连到你的。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去书房把我昨天看的那册兵书拿来,我有点东西要查。”
潘甲点头称是,走了出去。
夜已深,元帅府中一片寂静。潘甲走进黑暗的书房,取了兵书,四下看看没人,又蹑手蹑脚地走到一边的橱柜旁,向着最上面的一层伸出了手…
“谁?”
潘甲迅速缩回手,强装镇定地转过身:“怎么了?庞元帅让我来给他取兵书,你们也要过问?”
侍卫赶紧对潘甲低头道歉:“小人不知是潘先生,请潘先生恕罪。”
潘甲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就饶了你们这一次,出去吧。”
侍卫点头称是,走了出去。
隔壁的房间里,庞涓探出头来:“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去给元帅取兵书的时候,想着马上就出来了,就没点灯,没想到让侍卫当成外人了。”潘甲笑道:“元帅,兵书给您取来了,快回屋吧。”说着,便跟着庞涓走回了屋里。
一个小小的黑影,躲在墙角的暗处,悄悄地看着他们…
深夜,许滢轻轻地推开了孙伯灵的房门。
“这么晚了,你上哪去了?”躺在榻上的孙伯灵听到动静,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她。
“先生怎么不睡了?”许滢在他的睡榻边坐下。
孙伯灵叹了口气:“睡不着。”
“腿疼得厉害吗?”
孙伯灵皱着眉点了点头。
许滢掀开被子看了看他膝盖上的伤口:“你这伤口怎么总不见好呢…明天我再问问医师,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你好得快一点。”她心疼地轻抚着他的腿。
“不用问,要是有,医师早就给我用了。”孙伯灵低头看着许滢:“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出去?”
许滢一阵沉默,孙伯灵有些奇怪,正要再问,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绢帛,迟疑了片刻,递给了他。
孙伯灵展开绢帛看了看,突然脸色一变,抬眼惊愕地看着许滢。
许滢正视着孙伯灵:“先生,你之所以遭此横祸,是因为有人陷害,而陷害你的人,正是庞涓。”
孙伯灵沉默不语,握着绢帛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许滢接着说道:“我原本就很困惑,若大王真的像先生说的那样重视人才,何至于仅仅为了先生要回家探亲便对先生用刑,先生细想,不觉得蹊跷吗?直到那天,我看到你堂兄给你的信时,认出了信上的笔迹,是来自于庞涓府上的一名名叫潘甲的随从。先生,那个自称是丁乙的齐国人,是不是个子不高,左眼下面有颗痣?”
孙伯灵轻轻点了点头。
“如此,我的猜测便没错了。那丁乙,正是潘甲假扮的。不瞒先生说,我和潘甲熟识,所以看出了信上的笔迹是他的。当时我就起了疑心,可潘甲并没有任何动机要害先生,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受了庞涓之托,而那日,我听先生说庞涓向来争强好胜,还听说当年他和先生不相上下,可鬼谷先生却只把孙子兵法传给了先生一人,便更确定了,庞涓多半是嫉妒先生的才能,又嫉妒先生有世间独一无二的孙子兵法,所以借大王的手陷害先生,想要将先生埋没于此地。如此,便说得通了:庞涓让自己的随从假扮成齐国人丁乙,来给先生送信,利用先生思念亲人心切,取得先生的回信,以此陷害先生。可是庞涓一定也知道,仅凭一封家书,是不可能让大王相信先生有通齐之心的,所以他多半是在先生的家书上做了手脚,才让大王对先生如此猜疑,以至于降罪于先生。想到这之后,我便一直留意着,终于在今晚找到了这封家书的下落,把它偷了出来。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封信最后写的‘小弟虽被魏王重用,但心系故国,不久将设法归去’这些话,不是先生写的吧。”
孙伯灵的眼中起了风暴,手中的绢帛几乎被他撕裂。
“庞涓,原来是他…”
许滢沉默地坐在他身边,看着悲伤和愤恨在他微红的眼中渐渐铺展,化作雷雨来临前压城的黑云…突然,他大叫一声,挣扎着坐了起来。
“为了一部兵法,全然不顾兄弟情,竟下如此毒手…”
孙伯灵捶打着双腿,泣不成声。
许滢赶紧抓住他的手,“先生!”
孙伯灵靠在许滢身上,只剩下了呜咽。
许滢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先生,事已至此,你也别太难过了,还是快想想怎么办吧,你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庞涓迟早要置你于死地的!”
孙伯灵发出了一声苦笑:“我连站都站不起来,如何能逃走…”
许滢思索了片刻,把孙伯灵扶了起来,看着他:“先生,我方才躲在庞涓屋外,听到他说,秦国屡屡进犯魏国,他可能很快就要出发去与秦国交战,而过几天齐国使者要来魏国,若当时庞涓正好不在,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我可以想办法偷偷联系齐使,让他帮忙把先生救回齐国。先生以为如何?”
孙伯灵摇了摇头:“没有这么简单。庞涓想要我的兵法,就算他不在魏国了,也一定会派人对我严加看管,不会这么轻易让我逃走的。得想个办法,瞒过庞涓才行。”
“那先生预备怎么办?”
孙伯灵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你先去把这封信放回去,不要让人发现,不然,庞涓发现信不见了,一定会起疑心的。”
“好。”
借着夜色的掩护,许滢悄悄地潜入了庞涓的书房,踮起脚把手中的绢帛放入了橱柜的顶层…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滢滢?!”熟悉的声音传来。
潘甲将她拉到了门外,压低声音说:“你干什么来了?”
许滢低头不语。
“是庞元帅让你来的?还是孙先生?”
许滢依旧沉默着。
潘甲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下来:“信放回原处了吗?”
许滢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不管是谁让你做的,以后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这不是女孩子该干的事,知道吗?庞元帅和孙先生的事,你千万躲远一点,别把自己卷进去,听见了吗?”
许滢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快回去吧,别让人发现了。”
许滢欲言又止地看了潘甲一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