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有一炷香的时间。”
戌时过半,沈思的灵堂前,沈陆小心张望左右,仔细嘱咐道:“姑娘且自便,一炷香后,我会来接姑娘出府。”
“有劳沈公子。”
沈陆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南枝不作犹豫,大步迈进灵堂。
夜风恰在此时穿堂而来。
廊上孤灯摇曳,廊下白幔落下深深浅浅的影。
南枝恍若未闻夜风幽咽,敬完三炷香,大步走向棺椁。
这是副精雕细刻的的金丝楠木棺,棺中塞满金银玉石,香兰辟芷。
静卧在正中的青年锦袍玉带,面容沉静,修过容的脸上已不见半点中毒痕迹。
或是因为长年沉迷酒色,他眼睑下耷,面目浮肿,形貌和他兄长没有半点相似。
前后转了好几圈,南枝没能寻到半点可疑之处。唯一称得上不同寻常,便是他的陪葬品中不仅有金石琮玉,还有皮鞭、棋盘、古琴之类。
许是沈夫人自欺欺人,爱儿六艺俱全,才会将此些物事一并纳入棺中。
时辰不早,南枝举目望向深宅内院、暗影憧憧处。
深宅大院藏污纳垢,秘辛或许多过十里云湖。好不容易进沈府一趟,她怎能空手而归?
堂中白幔悄然收束,炉中立香落下半截香灰。
月影西落,堂下已然空无一人。
*
是夜月色清朗,南枝以为顺着沈陆离去的方向,不多时便能找到主宅,不成想沈府疏阔,后园更是步移景异,走出不多时,她便兜兜转转乱了方向。
绕经大片琴丝竹,遥处忽而闪过绰绰灯火。她轻舒一口气,快步朝灯火方向走去。
临到近前才发现,那灯火的来处竟是扇斑驳高墙下的圆月拱门。
高门里建有高墙和拱门本非奇事,只是彼时兜来转去许久,所见之处皆是春意盎然,欣欣向荣,偏生眼前的这面高墙藤萝遍布,枝蔓横生,隐隐似有荒颓之意。
拱门前立了块平整的湖石,虽被藤萝遮住大半,依旧能辨出“芷汀阁”三字。
莫非这芷汀阁便是她苦寻不得的“藏污纳垢”之处?
南枝眸光忽闪,提起衣摆,蹑手蹑脚近前。
“簌簌——”
落英习习,春风拂面。院内景致映入眼帘的刹那,南枝终于知晓何为别有洞天。
左侧竹林推浪,右侧桃李连枝,潺潺流水经碧草,百花深处,一座三层楼高的阁楼正静静沐浴在春夜月华中。
碧瓦如栉,飞檐如悬,巍巍然迎风而立。
南枝眯起眼细看。阁楼顶层灯火荧荧,依稀似有人往来其中。
顶楼景致虽好,奈何高处不胜寒。
沈门宅深,谁人会被“束之高阁”?
*
南枝上前一步,试图将那暗影看个清楚。
走入亮堂的刹那,正对着拱门的窗上,原本纤细的影子忽而拉长,本该是肩骨的地方生出触角,转又呈五指形状。
南枝双瞳骤缩,寒毛陡然竖起。抬眼再看,窗上暗影瞬息数变,时如猛兽张牙舞爪,时如佳人临窗婀娜。细风穿过漫漫琴丝竹,循圆月拱门倒灌而入。满园草木历历迎风,高楼孤灯应声而灭。
与此同时,一声凄厉嗥叫骤然破开茫茫夜色,盘旋夜空,久久萦回不止。
“哗啦啦——”满园鸟雀因那嗥叫振翅惊走,鸟羽遮天蔽月,盎然春色转成草木凋零,鬼哭狼嚎吞噬松风竹月……
南枝只觉神魂巨震,不知今夕是何夕。
莽莽人间倏变相,此间可还是人间?
*
“南枝姑娘,夜黑风高,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为好。”
神魂尚未归位,一道突兀如同夏夜惊雷的声音自她身后乍然响起。
如同惊雷劈向天灵盖,南枝恍惚周遭万物倏然溃散,世间仅剩下这道虚渺无依的声音。
她寒毛倒竖,呼吸不能。若是惊惧有等级,彼时的“百鬼夜行”只能算是轻雪飘絮瑟瑟尘,这道骤然响起的警告才是地裂山崩、江水为竭。
“南姑娘?”
许久,那人再度出声,南枝的神识倏而回笼。
疼痛感忽如其来,她下意识转过身,原是不知不觉间,扶着拱门的五指已紧攥住石垣,血迹斑斑也无知无觉。
她轻吁出一口气,蜷拢五指,一寸寸挪步向后。
月影昏晦,竹林沙沙,斑驳落影里的沈陆似乎在微笑。
月上高阁,满布藤萝的墙落成一道锋利如刃的影,正将他的脸一分为二。他的眼里带着少年天真,他的颊边青涩依旧,左脸在明,右脸在暗,似笑非笑,欲语还休。落入这子规夜啼,竹风料峭的春月夜,显得尤为妖冶与诡谲。
“南姑娘?”触及她眼里惶惶,沈陆大步上前,“怎么了?可是,”他瞟向院中高阁,眸光忽闪,“看见了什么?”
竹林风依依如旧,藤萝墙簌簌如前,南枝后知后觉身后的嗥叫与奇诡已尘埃落定,魑魅横行人间变相,好似只是她凭空臆想出的春夜虚妄。
可她本非梦里人,如何看不清楚?怕不是那阁中所困便是沈府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所以四下无人,所以枝蔓丛生。
她轻咽下一口唾沫,刺痛的五指重又蜷握成拳,牵动唇角,轻道:“想去找沈公子,不想这园子这般大,刚出门就迷了路。”
她似漫不经心扫过门边湖石,好奇道:“芷汀阁?方才见这院里的杜鹃开得极好,不知是哪位贵人身居琼楼?”
沈陆眯起双眼,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凛风骤起,夜里只剩藤萝沙沙。南枝心口空悬,如芒在背。
*
“南枝姑娘!”
恍惚过了许久,依稀只是一瞬,沈慕的声音穿过漫漫长夜,倏然落入她耳中。
南枝陡然回眸。
竹林深处,藤萝墙边,沈慕手执灯盏,身披月华,踩碎憧憧暗影,信步闲庭而来。
斑驳月影遮不住他恍如故人清俊眉目,四目交汇,她空悬许久的心倏忽落定,好似周遭风月随同他近前的步调重又开始流转。
“沈公子。”她不自觉舒出一口气,朝来人莞尔一笑。
沈慕垂目扫过她如花笑靥,递过灯笼的同时,瞟向高墙道:“为何带南姑娘来此?”
“南姑娘不小心迷了路。”沈陆接过灯笼,躬身退至一旁。
沈慕轻一颔首,垂眸朝南枝道:“夜深风凛,姑娘喝杯热茶再走,可好?”
宁神香随晚风依依掠过鼻下,南枝下意识抬起头。
沈慕身侧,满墙藤萝招招映月,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可是阁中人语未尽,泪阑干?
她轻眨一下眼:“如此,小女叨扰。”
沈陆怔然抬眸,见他两人神色如此,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只高举起灯盏,先他两人走向前方。
记挂着高阁之事,南枝有心多说话,是以人虽与沈慕并肩,双眸却不时左顾右盼,脸上神情好似刘姥姥进大观园。
“这后园好生清冷。”
沈慕顺着她的视线扫过左右,心不在焉道:“沈府依前中后三进,分成东、南、西三园。东园是沈思的住处,是以灵堂也设在此处。这会儿人都去了南园。”
言下之意,她兜兜转转半日,还没出东园?
她转身眺望芷汀阁方向,眯起双眼,叹道:“方才那琼楼玉宇般的芷汀阁,是沈二公子的住所?”
不远处的沈陆闻言一个趔趄,险些把灯笼扔出去。
“不是。”沈慕依旧不紧不慢,避过道旁古柳,折下三月春花,淡淡道,“是府中旧人养老之地。”
“旧人?”南枝眸光忽闪。
这旧人是什么身份,竟然需要沈府建高阁以缚之?方才一闪而过的鬼影与嗥叫,是幻觉,还是另有隐情?
“沈府无所有,”南枝正凝眉静思,不远处的沈慕忽而驻足,转身递上一枝不知何时折下的桃花枝,凝望着她的双眼,“聊赠一枝春。”
南枝愣怔在原处。
两人要去的芳茗堂就在前方不远处,知晓沈慕要用,小厮早将廊灯点起。隔着不远距离,灯火化作漫漫星河,映入他浅颦若蹙的眉眼间。
他常年握笔的手修长而白皙,手里那枝沾了月华的桃花三两含苞,四五盛放,灼灼迷人眼。
南枝的目光经由桃花枝上移至他眸间。剪水瞳仁清冷如月,唯有“南枝”映照其间。
竹径步月,桃枝弄风,谁人不生情?
可她……
“小女多谢公子。”她按下略有些不受控的心跳,掩下眸光,接过桃花枝。
沈慕眸间漾过笑意,又似乎只是月色昏晦,她凭空生出的幻觉。
“小乙,”不等南枝看清,他已提步廊下,朗声朝小厮道,“将我书房里那套茶具拿来。”
几名小厮眼观鼻鼻观心,正不知所以,听见脚步声,忙不迭地迎上前。
“爷,都备下了。”名唤小乙的小厮天生笑眼,长得很喜庆,“就等爷回呢。”
沈慕点点头,正要转身招呼南枝,另一名年长些的小厮忽地开口:“爷,南园那边醒了,这会吵着要过来。”
沈慕步子一顿。
不等他开口,几步之遥的沈陆怫然变色。
他大步上前,一把拽住那小厮的前襟,猛拖到路旁,训斥道:“小甲,胡言乱语什么?夫人要见二公子,让她见就是,拦着她做甚?”
“可,”小甲被拽得跌跌撞撞,语带哭腔道,“夫人糊涂了,非说二爷死得冤,说宋公子和爷……”
春风乍起,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几近散在风中。
“我们爷……信……明日去县衙……”
小乙几人不时抬眸偷觑,视线在他两人身上不停来回,却无人敢出声阻拦。
沈慕置若罔闻,眸光越过桃花枝,落向月华下的人,唇边忽而漾出笑意。
“姑娘喝什么茶?”
廊下视线齐齐齐汇聚,南枝避之不及,只得仰头迎向他皦如秋月的眸光,应道:“且听公子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