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飞檐雨滴落下,砸在石阶上,微弱的一声“啪嗒”,雨水沿光滑阶面,极速滑入浅浅簇在阶下的青苔丛。
天地寂静无风。
润物无声的一声雨落,好似玄灵轻点。
霎时风起云卷,草浅花落,天地忽而萧萧不止,光影摇曳斑驳陆离,流年似潮般飞速回退。
片刻后。
风停。
云止。
天光透云投下一缕金黄色的阳光。
薄雾渐散露出深褐色古朴恢弘殿宇的宫殿内,眼带异纹的大妖睁开了眼睛。
异纹呈银色,比玉瓷一般白净细腻的肌肤亮上几分,涂抹了银粉般莹莹发亮,沿眼尾蔓生,线缕交织勾勒,纹形如同镌刻出的妖冶之花。
美矣。
惑矣。
却也危险至极。
这是血脉绵延的印记,上任令天地色变、惶恐避之不及的妖王荇野给三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和深入骨髓的阴影。妖王荇野殒灭后,眼有这般异纹者,唯有妖王荇野的后裔——
妖族新继任的妖王——
临天。
六界人尽皆知新妖王临天如今不过三百余岁,换作人间稚童,堪堪成年,妖力恐不及上任妖王千分之一。荇野殒灭后,身怀荇野凶猛剽悍血脉的临天上位,临天血脉纯正,但是资历尚浅,王座之下,少不了心怀异心、虎视眈眈的其他大妖。
妖界威名尚存,自从妖王荇野殒灭后,实已分崩离析。
联手剿灭妖王荇野的人、神、魔、冥等各界便不再穷追猛打。
唯恐逼急了,妖界反扑,再引起大战。这般绞碎了妖界的利爪,圈在偏安一隅,放任妖界内部争权夺位,才能不多费一兵一卒,任由妖界自相残杀,自取灭亡。
妖界这般遭忌惮,各界不惜联手打压、摧毁,全因妖王荇野。
他太强了。
强到一己之力可敌神魔万千,轻易可破天兵天将闯上九重天,瞬息可匿形影踪迹潜入魔窟老巢,妖王荇野在一日,各界之首寝食难安,唯恐一个不察,被妖王荇野摸到自己的床头,狞笑着割下自己的脑袋。
直到他死了。
死得凉透了。
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各界才心安了——“天地之道,在于均衡,大妖过强,谓之失衡,得而诛之。”
至于临天……
“轻风。”
王座上的大妖抬手,轻轻地揉一揉涩滞发胀的额角,出声唤亲卫,声音轻弱,仿佛柔风。
“属下在。”
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身凛凛胄甲的亲卫进殿,向王座上的妖王行礼。
妖王传唤他,必有下一步指令。
他在等待。
可等待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妖王的声音。
他奇怪地抬头,望向王座。
金碧辉煌的王座矗立在一片沉沉黑水之上。
闻名于各界、谈之色变的大妖在王座之上,身形纤弱、削瘦、单薄,雪白的裙袍层层叠叠披散开来,长长的摆尾落入黑水,衬得她愈发像朵花。
一朵一碰即碎、一碎即落、湮没于黑水、消失于无形的冰霜雪魄之花。
他的心头紧了紧。
他与临天,名为主上和下属,一主一仆,可实则一同长大,看到她如今这般孱弱的模样,他……
“外头,如何了?”
他听到了临天的询问。
蘅、浼、鸢、貘等妖界大妖谋逆,率兵围攻王宫已有半月,王宫单单一支护城兵不是这些筹谋良久的叛军对手,死伤无数,哪怕王宫未失,也快弹尽粮绝。临天昨夜出宫亲自领队夜袭叛军,重伤而归。现在又问外面的战况……
他的心脏好似愈发被攥紧了般,难受得生疼。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告诉她外面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还是向她保证不管如何,他都会坚定地拥护她,她想守住王宫,便陪她守住王宫,不死不休……
踟蹰犹豫之间,冷不丁撞上了她的视线。
她的眼珠很黑,看人时,全神贯注得,好似倾注了所有的注意力。
冷冷的目光,不是身居高位、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的冰冷,而是一种极其冷淡的平静,仿佛越过了时光流年、尘埃落定后熟稔一切的淡漠冷峻。
她不怕?
不惧?
他的心一抖,与她对视时,纷乱的心神慢慢地回拢。
他望着她。
注视她。
打量她。
不可否认,她很美,妖族皮囊多诱人,她的皮囊,纯净美丽至极,更是妖界翘楚,如今受了伤,脸色苍白,看起来脆弱易碎,可她的眼神……
没有一丝怯意。
她的目光坚定、神色仍傲。
眉宇间甚至还有一丝隐隐期待的生动之色。
哪怕已近绝境,她仍是妖王荇野之女。
她仍是妖王……临天。
他收敛好自己的心思:“蘅长老放话,若您肯降,他会为您寻一处僻静之所,保您余生安稳。若不降,今夜将踏平王宫。”
“呵。”
一声极轻的笑意。
好似柔风拂水,轻荡层层涟漪。
他惊奇她的反应,听到了这样的话,还笑得出来?
他怕她伪装坚强,眼神更紧密地关注她,却看见她从王座之上站起。
雪白的裙袍落入黑水之中,黑气上染自下而上似一副山水墨画。
他看见她的唇角扬起,眼角异纹闪烁,容色妖冶如花:“那就给他。”
他一惊。
给他?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
几个时辰前不惜深入险境夜袭的忿忿模样犹在眼前,一夜过去,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改变了主意,愿意降了?
“主上……”他咬牙,怕她是一时意气用事,“您说过,人在宫在,您在一日,便不会把先主上留给您的位子拱手让人……”
临天笑得漫不经心:“我给他,他也要守得住,才行啊。”
轻风惊诧地望着她。
临天居高临下望着轻风惊得呆呆的模样,指尖捏住左袖,指腹轻轻地拂过袖口蚕丝织就的精美暗纹,真实的触感,令她的思绪愈发冷静、清晰。
轻风……
他死了。
就死在今夜。
此时此刻。
他还活着。
不过……他快死了。
只要她下令死守,他将被万箭穿心,砍下头颅挂上城墙,一日又一日直到她东山再起、夺回王宫……
她原以为自己因伤昏睡,才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梦中的轻风死了、王宫破了,她如同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韬光养晦多年后才夺回王位,她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万妖之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她最后还是死了……
在她醒来、轻风进来前,她都以为是一个恍惚的梦境。直到轻风进来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每一句话,都与她所谓的那个梦境一模一样,她才确信,或许,不是梦,是预知、是将来。
那么,她不能让其成真,不能重蹈覆辙。
她失去轻风、失去一切后,尚能凭一己之力收复失地,今夜佯降留存实力,他日到了合适的时机取回这儿时,那几个老东西挡得住?
临天不在意妖界王宫、领地暂时的归属权,她更在意了结她命的那个人。
“听清了吗?”临天轻声,似笑似问,“轻风将军是一意孤行地守,还是随本王离开?”
轻风闻声,郑重回答:“誓死追随主上。”
“好。”
临天不意外轻风的回答,她望着屈膝半跪在殿上,一身凛凛傲骨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他因她死无全尸,受尽冷眼讥笑、风吹雨打,她不信任何人,也不会有半分犹疑他的忠诚。
临天道:“降书就不写了,开宫门放他们进来,本王要看看,他们能给本王寻一个什么样儿的僻静之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