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东京都。
傍晚时分,有些偏僻的街区,赤井秀一独自走在路上。
视野里是稀少的行人和车辆,长长的马路被路灯点亮,向远处延伸着。
沿街的店铺名和公共标识上不再是英文字母,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平假名和汉字。
因为少年时曾在日本居住过,眼前的景色不至于让他非常陌生。
就在刚才,他与FBI在日本常驻的接头人见了一面,交流近期收集到的情报。
一个月前,卡慕提出要回日本,根据她的言辞,和卧底以来收集到的各种情报,基本可以确定组织的大本营在日本。
但BOSS的具体身份、如今身在何处,组织还有哪些重要成员和据点,依然是需要他进一步潜入调查的谜题。
路过一座公用电话亭时,赤井秀一停下脚步。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刚刚临走前,接头人那句带着调侃意味的“圣诞快乐”。
他走进电话亭内,思考片刻后,拨通了一个号码。
几声长音过后,电话接通了。
“这里是羽田家。”
听筒那头传来年轻男子清朗的声线。只不过背景人声嘈杂,很热闹的样子,像是正在聚会。
“秀吉。”他开口叫了一声名字。
对面停顿了几秒。
“这么久不联系,连句圣诞祝福都没有吗?”
“圣诞快乐。”
“还是老样子,真敷衍。”
闻言,赤井眼中浮现了一丝笑意。
言简意赅是他一直以来的处事风格。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就连向重要的家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是如此内敛和简短。
不过这么多年下来,羽田秀吉已经习惯了。
他没有问自家兄长在哪里,最近在做什么工作,为什么突然打电话来,只是说了一句:“有闲暇打电话,看来你最近一切顺利。”
“我?除了下将棋也没做什么别的……”
“母亲大人不在日本,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把真纯也一起带回英国了……”
“说起来,真纯那丫头,上学期在截拳道比赛中拿了第一名,了不起吧?我给她拍了一张获奖照片,可惜你没有看到……”
听到这里,赤井秀一的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妹妹脖子上挂着奖牌,比着剪刀手,露出小虎牙的元气笑脸。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他能想象那个场景。
一通几分钟的私人电话,有些短暂,只能随便叙几句家常。
但是对目前处境下的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挂断电话后,赤井秀一走出电话亭。
他抬头望向天空。
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细雪从深蓝的天空上缓缓飘下来,落在他的肩膀和长发上。
夜色已深,街道旁的一家店铺正在播放圣诞歌曲,欢快的曲调被冬日的寒风传送到耳边。
…………
诸伏景光正在独自执行跟踪任务。
兜帽下,一双湛蓝的猫眼正在透过望远镜观察着任务目标的行动。
凛冽的寒风吹拂着发梢,刮着脸颊,带来些许干燥的刺痛。
他的表情冷静而淡漠,没有丝毫动摇。
无论是作为公.安的卧底搜查官,还是作为组织的狙击手,蹲守、跟踪、埋伏这样枯燥的苦活,对他来说都早已是家常便饭。
跟着任务目标一路奔波,穿行过热闹的街道,在某个片刻,他远远地看到了一栋大楼。
长野县警署。
怔神的片刻,脸颊上忽然传来一点凉意。
他眨了眨眼睛,停下脚步,伸出手。
从天空飘落的细小雪花,慢慢落于掌心,化为一滴透明的水珠。
下雪了啊。
街道边的店铺正在播放Jingle Bells。
他跟着欢快的旋律轻轻哼唱了几句,目光眺望着那座大楼,像是想穿透这片空间距离,看到此时此刻脑海中所想起的人。
然后,他拉低兜帽,转过身,继续跟上任务目标,离开了街区。
只是片刻的时间,不引人注意的低调身影便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警署大楼上,穿着蓝色西装、留着八字胡须的男人从耳边放下手机。
意料之中无法接通。
自从弟弟警校毕业之后,这个号码就再也没有打通过。
他站在大楼的天台上,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
月光如水,深蓝的夜空上星辰寥寥,城市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灯。
近处商业街上满是色彩鲜艳的圣诞装饰,五光十色的霓虹闪烁在夜色中。情侣、亲子、朋友,成群结队的人们把整条街道拥挤得热闹非凡。
嘈杂喧闹的景象充满人间烟火的气息。
虽然是节假日,但地方警署为了能够及时应对突发事件,还是会安排人留守值班。
和同事们不同,诸伏高明并不讨厌值班。
反正回到家也是一个人,留在这里还可以赶一下手头的案件进度。
…………
“只要你们肯放过我,那些、那些都可以给你们!”
“大哥,怎么办?”
面对猎物惊恐的脸,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咬着烟,嘴角咧开充满杀气和恶意的笑。银白色的长发被寒风吹起,细雪点缀在他的发梢间。
“哼,他死了,我们一样可以拿到。”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
偏僻的郊区,一声沉闷的枪响伴随着硝烟消散在凛冽的寒风中。
殷红的血溅在空白的雪地上,格外刺目。
…………
遥远的大洋彼岸。
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正晃动着红酒杯。
指甲的颜色比杯中的酒液更加艳丽,在水晶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穿着礼服裙的金发女郎正站在宴会厅的一角,望向窗外。
细雪飞舞,给花园和草坪晕染上一层朦胧的白色。
她很习惯圣诞酒会这样的场合,但应酬多了也会觉得无聊。每当这种时候,窗外的雪景比室内的觥筹交错更吸引她的目光。
“你想知道的那件事,我已经打听到了。”
身后传来话语,她循声转过头。
金发深肤的年轻男人微笑着走近。普通西装衬衫穿在他身上竟有种模特般的优雅帅气。
她扬起嘴角,夸赞道:“真是称职的助理。”
…………
实验室内。
穿着白大褂的茶色短发少女正在泡咖啡。
杯子上方悠悠上扬着白色雾气。
掌心捧起杯子,杯壁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她轻啜了一口,感到温度略有些灼舌。
咖啡味道有些苦,但有助于提神醒脑。
端着杯子回到电脑前坐下,她收到了一封来自姐姐的祝福邮件。
少女微微扬起嘴角,侧头望向窗外。
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逐渐将大地染白。
万籁俱寂,茫茫大雪仿佛能吞噬一切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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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吱呀。
樱花树下的秋千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柔和的日光透过树梢洒在草地上,温暖的微风轻轻拂过面颊和发丝。
“冬月,来,快到爸爸这里来。”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笑着说道。
“爸爸。”我听到自己发出稚气的声音。
伸出双手的下一刻,他便弯腰,一把抱起了我。
视野变高的一刻,我看见男人身旁的女人似乎也抱着一个女童。
坐在男人的臂弯里,我把脸贴在他的颈窝,感受到脑后传来温柔的抚摸,嘴角忍不住扬起笑容。
我被放在了秋千上,身旁有女童牵住我的手,背后传来温柔的推力。
视野摇晃着。
金色的静谧时光缓缓流淌着,樱花瓣随风飘落在裙摆上。
暖融融的阳光下,我犯困地闭上眼睛。
等到再度睁开的时候,视野里的景色已经发生了变化。
夜幕下,院子里一片皑皑白雪,空气就像被水洗过般清冽,挂满小灯和铃铛的圣诞树发出闪烁的金色的光。
一家人在院子里打雪仗。
耳边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
“看招!”
“啊,爸爸妈妈不可以耍赖!”
踩在松软的积雪上,脚底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猝不及防被击中上身,散落的雪屑细碎地粘在发梢和衣服上。
“命中得分!”
女童笑着大声喊道,但是话音未落,她便脚下一滑,摔倒在了雪地里。
我连忙奔跑上前,伸出手想要把她抱起。
可是——两手抱到的只有空气。
如同被电击一般,我猛地抽动了一下身躯,睁大眼睛。
刚才还在面前的女童就这么消失了。
我站直身体,环望四周。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剩下荒芜平坦的白雪,连脚印都没有。
像是停电了一样,圣诞树上的小灯忽然熄灭。闪烁的金色光芒消失,夜色将院落浸染成一片黑色。
冰冷的寒风中,我独自站在原地呼喊,却没有任何人应答。
不论是院子,还是身后的房屋,哪里都没有人的身影。空荡荡的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在四处奔跑。
直至摔倒在客厅的地毯上,艰难地爬起身时,我才发现视野已经被黑暗完全包围。
所有的家具和墙壁都像瓷器一般不断地碎裂消失。片刻的时间过后,所有的一切都崩塌了,不复存在,黑暗中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不要!
还给我!
把他们还给我!
我在虚无的漆黑中声嘶力竭。
一句一句地绝望呐喊,直到声带破裂,鲜血涌出口腔。
“卡慕。”
仿佛是从天外传出的呼唤,带着重叠的回响,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睁开双眼。
大概是因为心神陷入梦境太深,意识还有些混沌,我发了一会儿呆,视野才清晰起来。
想不起来刚才梦见了什么,只觉得是个噩梦,以至于醒来还有些头痛。
我揉了揉眉心,试图缓解一下这份莫名的疼痛。
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莱伊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正站在我面前,低头打量着我。室内灯光给房间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淡黄色,也晕染着他的面容。
我靠在抱枕上,懒散地笑了一下。
“喝多了,不小心打了个盹。”
今天没有任务,到了傍晚,所有事务都处理完了,所有的祝福消息也都回复过了。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有些无聊,我就开了瓶酒,靠在沙发上一边听音乐,一边自斟自饮,结果不小心就这么睡着了。
不等他开口,我便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有事情要忙吗?”
之所以用“回来”这个词,原因说来话长。
一个月前,我提前修满了学分,顺利大学毕业,BOSS便召唤我回日本大本营。
作为男友和心腹部下的莱伊,自然是跟着我一起回了日本。
因为他在日本没有现成的住处,我便客气地问了一句要不要直接住在我这里,结果他非常干脆地当场同意了。
我怀疑他是看上了我的厨艺,想蹭饭吃。
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现在是同居的状态。
说是同居,但其实各自有房间。
我是个很难付出信任的人,愿意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已经是莫大的进步,连我自己都觉得吃惊。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今天竟然在他面前睡得这么沉,没有警醒过来。
喝醉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理由恐怕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变得比从前亲近。
虽然从相遇起,莱伊就一直对我挺好的,但刻意的讨好与真的亲近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举个例子,就比如前天,我和莱伊一起出门做任务。
经过一家便利店门口时,他突然把车停了下来。
我转过头,看到他那张扑克脸一如既往冷峻,还以为他是发现了跟踪者,要去解决什么的。结果他下车只是买了两根能量棒,还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根。
原来是饿了。我有些无语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他的表情很淡定,依然是一副酷哥模样。
我回味了一下他的行为,只觉得反差得厉害,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也是fifty-fifty吗?”我抬手接过那根能量棒,“谢了。”
fifty—fifty是莱伊的口头禅,第一次听他说的时候,莫名觉得有点熟悉,但又不记得之前是在哪里听到过。
我还挺喜欢这句话的。平等与分享是我最热衷的相处方式。
听到我学他的口头禅,他也笑了起来。
这样的神色,对这个男人来说,或许已经可以称之为温柔了。
刚认识的时候,莱伊在我面前立了个沉默寡言、冷酷傲慢的人设。但我现在慢慢知道了,他身上其实也有很可爱的地方。比如像这样偶尔冒出来的反差萌。
这些自然流露的可爱之处,不是谁都有机会见到的,刚在一起时他也极少在我面前展现,但是最近好像慢慢变多了。
闲话暂搁。
“事情已经做完了。”
莱伊开口答道,把我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顿了顿,望着我的眼睛,“我以为你今天有安排。”
“安排?”我挑眉,“比如呢?”
“和家人或者朋友聚一下。”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随意顺口问的,但我的神经就像被什么突然扯动了一下。
“没有哦。”我懒得思考他是不是在刻意打探我的底细,有些索然地说道,“我没有家人,也不喜欢圣诞节这种热闹的节日。”
事实上,我已经好几年没怎么庆祝过圣诞节或者新年了。之前留学的那段时间,倒是有热情的同学邀请我参加派对,但我却提不起任何兴致。
“你呢?……算了,当我没问。男人还是保持一点神秘感比较有魅力。”
嘴上这么说,其实是觉得就算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实话,还不如不问。
气氛沉凝了片刻。
“要不要出去兜风?”莱伊忽然问道。
“现在吗?”我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
已经十一点多了,大半夜的跑出去兜风,多少有点奇怪。
但是望着他淡定如常的表情,我竟然有些心动。
“听起来好像挺有趣的,走吧。”
傍晚下的那场小雪,此时已经停了。
天空清澈无垠,地上湿漉漉的,并没有积雪。
他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我们顺着东京湾的沿海公路一路疾驰。
广袤的风景充满整片视野。远处闪烁着霓虹的摩天大楼和街道,辽阔深蓝的海平面,以及无限延伸的天空。
放眼望去是一片坦途。没有阻碍,也没有终点,此时夜深人静,路上也没有什么行车,只需要踩下油门驰骋。
窗户开着,湿润凛冽的海风迎面,吹起长发。
很冷,但是寒风刮着脸莫名地令人痛快。
所有的孤独和伤感都被迎面的风吹散得一干二净。
有种挣脱束缚、重获自由的感觉。
我收回望向车窗外的视线,转过头看向身侧。
莱伊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夹着烟。冷峻的面容被清泠的月光浸润,看起来格外沉静。
我心想,这大概就是他眼中的世界,他隐藏在伪装之下的真实内心。
香烟,烈酒,速度。
征服,挑战,无拘无束。
这就是他的灵魂。也许这个男人本身就是一种形式的浪漫。
车停在海边的空地。
冬夜凌晨的东京湾没有沙滩,只有废弃的工业区。老实说,景色有些荒凉。
但是人在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景色都会觉得美。
就比如此刻,比起荒凉,我更愿意用静谧来形容这片景色。
天幕上飘浮着的白云仿佛被月光净化,泛着一种皎洁的温柔。海浪声此起彼伏拍打在耳边,宛如舒缓悠长的音乐。
莱伊是个没什么情调的男人,没有任务的时候,兜风就是我们惯常的约会方式了。幸好我不是挑剔的人,也挺喜欢兜风的。
只不过,大半夜出门还是第一次。而且今天还是平安夜。
“照理来说,我们现在应该在家等着圣诞老人从烟囱里钻出来送礼物。”
听到我说出这种话,莱伊转过头看向我。
“有必要这么惊讶吗?我小时候也是听过童话故事的。”
我撇了撇嘴。
其实圣诞节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仅次于新年的重要节日,因为母亲是在英国长大的,向来很重视圣诞节。
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为了逗我开心,父亲还假扮过圣诞老人。
可惜那些记忆都很模糊,再怎么努力回想,也觉得十分遥远,仿佛一场虚幻的美梦,找不到真实存在的依据。
想到这里,心情又有些低落下去。
我一歪头,靠在身旁男人的肩上。
他站在原地,任由我双臂合围,以一种取暖的姿势抱住了他的腰。
我歪着头,脸颊埋在他颈窝,露出微微弯起的眼睛。
“今年的圣诞节还不错。”我笑着凝视他的眼睛。
月光照亮了他的轮廓,额前弯曲的碎发在微风中轻轻浮动。
他抬起手,摩挲着我脸颊旁的发丝,又顺着我的脸颊抚摸下去,抬起我的下巴。
我闭上眼睛。
腰被他用力扣紧,揽进怀中。
交织的体温将冬夜的寒意驱散,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暖意。
那或许只是一种被人爱着的错觉。人活着总是需要爱与被爱,以此来加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排解与生俱来的孤独。
在这个吻之间,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就像轻柔的白色绒毛一般,安静无声地飘落。
这一年已经到了尾声。
动荡不安也好,危机四伏也好,悲欢离合也好,人间的一切都仿佛消融在平安夜的细雪之中。
(往事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