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多雨，潮气四溢。
一宿的雨不知何时解了，鸟鸣涧中起，带着清冽的回响，唤醒了整座山头。丝丝缕缕的烟火气飘起，山脚街巷陷入了一派腊月寂寥后的复兴。
秘境时间慢，一日抵凡间十日。等敖玥头一遭踏入世俗，人间早春已过，迎接她的是满目春色。
繁闹街头，姑娘喊的急，“唉，你等等我。”
在白啾对凡尘的描述中，秉承着养小狗要多溜溜的敖玥，毫不犹豫的，在秘境还剩一天时，走了出来。
她头顶着一只白啾，身着粉罗纱裙，幻化成墨发墨瞳的寻常姑娘打扮，在街头热情的满目张望。
少年在前走的迅速，阔步前行没留步。
关了整整三千年后，被花红柳绿迷花眼的敖玥实在是心生欢喜，见着燕洵不停步，只得学着路人的模样丢出一抹银票就拿了把糖葫芦跑。
“给你，我给你也买了一串。”
一截红艳的冰糖葫芦晃到了他眼前，断了少年前行的步子。
被凡间精美吃食震慑到的敖玥不禁感叹以前过得是什么苦日子。
于是按着小狗一串她一串，白啾一串她一串的喂法给——
极度快乐！
见着哑巴小狗持续没反应，本就没打算给的敖玥很满意，乐得眉眼弯弯，“你既然不喜欢的话，那我只好笑纳了。”
少年没遮面，端得一派冷心冷面，又生得俊朗，洗去淤泥血水，金边暗纹黑袍加身，活脱的少年俊朗小公子。
他没理会敖玥，只是抬首望向客栈上边的窗榻。
秘境还差一两天的时间才彻底关闭，各大宗门接应的人都会在山脚盯梢，也是挑选一众散修弟子的时机。
直到身后一道叫喊传来，径直打断了他的念想。
一商贩拄着糖葫芦棍，小跑而来，引了一排的注意。
“别跑——快抓她，居然还敢给假银票——”
“现在是丁元年了，这甲余年的银票亏你也造的出来，双方隔了五百余年，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仙人？！”
快步赶来的商贩骂骂咧咧，就想抽走了敖玥手中的糖葫芦。
“我的银票都是真的，未曾骗你……”
敖玥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望着投过来的指指点点，一时哑了言。
“我族……我就没假货过！”
“还敢嘴硬，看我不打死你个造假的丫头片子。”
等商贩刚要抬手——
燕洵骨节结实修长的手抬起，径直止住了商贩的手，他朝着窗边遥遥一望。
说的漫不经心，“甲余年修炼至今，不可？”
等丢了金块过去，见解了误会的小贩点头哈腰朝着敖玥道歉，四方窃窃私语声起落，燕洵这才敛了目光。
人群间，一道老者哈哈大笑两声，踏空而行。
“敢问两位道友是何方教派。”
“小友费心引我出来，又一直能察觉老夫方位，想必也不简单吧。”
两句话落，老者精明扫了眼燕洵和敖玥，终是定定聚集在敖玥身上。
自说自话道，“方才银票沾上龙气，想必二位道友也是刚从龙冢秘境出来吧。”
难得的，燕洵多看了一眼身侧姑娘，笑的轻浅，一一作答。
无教派，散修，早闻南山剑宗远名，想斗胆自荐。
被多看了一眼，嘴里塞满糖葫芦的敖玥，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然后继续嚼巴。
“这是南山剑宗的二长老，也是男主的师叔，从未收徒，也没关门弟子。在文中是位修为大成的剑修……最后，死在燕洵手上。”
夏清月及时心传补充道。
眼前的剧情多少脱离了她记忆，所以方才她一直没开口。
“嗷。”
咽下一颗糖葫芦的敖玥点头，“那为什么燕洵对他还能笑啊。”
夏清月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扯开了话题。
“等会他会颁布一个入门考核，就是要去南山剑宗山底下的一个鬼宅除妖。”
……
旁边两人在一通攀谈后，话题如愿般接到了白啾所说。
“老夫有一事相求道友，本宗山底凡间有一处闹鬼宅院，可否请道友相助出手除妖。”
“自是愿意。”
*
山中雾气渺茫安静，惹得空中鸟兽都熄了声。
“一众弟子魂灯灭了。”
为首道袍加身的长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手抵着配剑，听到弟子来报，又叹了一口气，紧闭双眼。
“长老节哀，但池渊此次纸鸢回信，说发现了真龙之后。”
“什么？！”
南山剑宗智渊长老猛地睁眼，紧抓手中配剑。
凡间愈发动荡不安，兵起战乱。支撑现下人世的那条龙快撑不住了——
上一条钉住龙骨镇在南山剑宗底下的龙，龙气快散了。
“那条白龙身边有一不知何派的修士在护着了，但池渊下了标记。”
“好，老夫没看走眼，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老者沉了片刻，“把消息放给那些山脚的密探，此时秘境还未闭合，人多眼杂，四处都是探子。”
“是。”
*
敖玥初落凡间，起初是乐呵的，可在寻见各种话剧本子对龙的结局描述都很凄惨后，沉默住了。
“没办法……这个世界的设定，你是关键性信物。”
白啾努力的伸长翅膀，想遮掩敖玥话剧本子上的内容。
月明星稀的晚上，姑娘家家看点什么不好，非要看什么《宫廷屠龙秘闻》。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书。
夏清月第一次穿书，这才有了种实实在在的，“笔下配角都是鲜活的人，不是为了她承上启下的剧情推手”的感觉。
她很喜欢这个姑娘，尤其是姑娘一心一意说要帮她回家的时候。
在观察几番白龙姑娘实在不喜欢虚头巴脑的称谓后，夏清月起了老本行，“我给你讲故事听吧。”
野外静谧，他们赶了一天的马车，才在这处巍峨古庙中落脚——
每夜燕洵都会离开，踏月归去，在晨曦沐血归来。
所以夜晚只有白啾和白龙姑娘相依偎。
敖玥乖巧放下书，显然被方才书中的内容吓得有些蔫吧，“好呀。”
“从前有一个魔尊，喜欢强制爱，然后遇到一个姑娘……”
敖玥歪头不解，“什么是魔尊和强制爱？”
“魔尊就是有钱有权的邪修统称，强制爱就是强迫别人。”
“嗷嗷，就是我们龙族的看中哪家公龙，就能打晕带回去的那种？”
“也不是……”
“人也可以这样？”
姑娘似懂非懂点头，“那我觉得小狗长得不错，我要他，下次让龙祖宗帮我打晕带走！”
佛寺没了正门，朱红掉漆的门框掩不住皎暇丝缕的月光。虫鸣忽止，连夜鹰的长鸣都熄住了声。
姑娘坐在破旧寺庙神像前，背对着大门。
把白啾吓得几近晕厥。
敖玥转头去望，一抹剪影不知何时扶门而立，长剑触地而持，粘稠朱红液体滑落，浓郁的铁锈味弥漫到满屋。
姑娘沉默了一下，有些尴尬，不知燕洵听到了什么。
毕竟她今日去买话剧本子的时候，商家神神叨叨说有些稀罕货，她期待了半天，结果就是那种不可描述的话剧本子。
人类好像不愿意谈及此事。
燕洵不仅听到了，还听全了。
可他无情无欲了千万年，就算一时补齐了所有，也提不起兴趣。
少年没发话，拎着长剑在破败瓷砖上滑行，任由刺啦声响起，在寂静的寺庙回荡。
在夏清月觉得性命不保，小翅膀抱住敖玥的时候，燕洵哑着嗓子开口。
“起一堆火。”
“我不会！”
敖玥刚理直气壮的回完，见那血袍崩裂溢出大片的嫣红，慌了阵角，手忙脚乱起身。
“你别动，我去升。”
燕洵手展开，丢了那把砍缺角的血剑，“过来。”
敖玥乖巧上前，“你被谁打了，等包扎好我们一起打回去。”
她活太久了，已经养死送走过很多小动物。
她好怕她的新小狗还没领养几天，就出去打架被人咬死了。
燕洵虚靠在浦垫上，借着月光，他望见姑娘激动显现的白发丝缕落到了他脖颈，“本尊是杀人。”
痒意明显。
他抬手屈指，成剑指抵住敖玥眉心，把她往反方向推。
“那你被人砍了，我们总得去寻仇啊，你乱动什么。”
姑娘不依，又埋头凑过来，像是求依偎的幼兽。
燕洵失血过多，有些力竭。
他难得看清姑娘的脸，两颗红痣位置不巧，连带着蹙起的眉眼，像是急得欲哭。
面中泪堂点痣，哀怜众生。
有情多被无情负。
燕洵没搭话，顺着姑娘的纤手摸上一枚金戒，握在掌心。
“点火，把这些当火引。”
大把的官钞灵币被投掷而出，金灿灿没了菩萨座前。
此话一出，听得敖玥和白啾都一愣。
敖玥：杀千刀的，谁把他脑子打坏了。
夏清月：……不是，我给你们设定有钱，不是这样挥霍的！！！
可纵使觉得沉默，敖玥还是很顺从在白啾的指导下的架火起势。
大把的金灿钱币入火，连带着火焰都仿佛被渡上了一层金耀的光。
旧寺之中，篝火噼啪。
火把他的影子拉得狭长宽大，似比寺庙破败的佛像还高挑，他垂眸睥睨，长睫盖住皓眸，轮廓被一层金边笼罩，像是尊无慈悲的神佛。
燕洵挽起了袖口，露出发黑流浓的一块肉，他持被烫得发红的匕首，一刀一刀挖着坏死的肉。
黑血和红血交叠涌落，如梅落白雪，涌出在白皙的手臂，少年无惧无痛，仍是垂首默言，身后的影子虚虚晃晃中和庙中神像相叠。
看得敖玥心惊，“要痛就收手去医馆吧，我们就钱多，你千万别忍着。”
月夜之间，燕洵轻笑一声，看不出悲喜，“千万年，他们不过也是这般手段，谈何痛。”
直到刀口挖到最深，刀锋横立，挑出来一只鼓动黑虫。
黑虫落火，起了一片稠雾。
“你只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痛感悲欢，别压着自己呀。”
佛堂里，连最小声的抱怨都似被传了扩音，飘荡回溯。
燕洵眉眼微扬，随手将匕首丢火堆，转头望向那双金眸，“敖玥。”
这一声轻浅，却听得敖玥不由得直了直脊背。
她曾无数次给燕洵自报家门，可不知怎的，第一次听到这句唤……总觉得奇怪。
明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却偏像是她祖宗在唤她一般。
“祸龙出世，天欲将倾。”
“这是今日外面流传的传言。”
“本尊可护你，不想死，就听话。”
破旧庙堂里，身影与佛像同宽的邪魔开口，许下最真挚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