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医馆

    黄府的马车在百里硕的医馆门前停下。

    黄瑛出门前挑了件锦绣白衣衫,但这回没再带帷帽,下了车便大步朝医馆走去,抬头望了眼渐渐变色的天空,想了想,回身拿了把雨伞。

    看样子待会雨势不小,这只有一把伞,她叫车妇先行回去。

    医馆里的抓药童子朝外一望,外面不知何时起了毛毛细雨,赶紧擦手快走出了台柜,去收外面的药材。

    甫一出门,居然撞见了个锦衣贵人。

    “抱歉,这位娘子。”

    童子赶紧撤身道歉,再一看却吓了一跳。

    “黄…黄家娘子……”

    他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但不得不摆出相迎的姿态。

    今日医馆里送来了好几个骨折的病人,听说是被花车轧撞的,馆里的人手本就不够,要不是今日百里郎中在此坐诊,他们这些人根本忙不过来。

    这厮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是作甚?

    他心想,这讨人厌的娘子可千万别是来砸场子的。

    “无碍,可撞痛了?”

    童子连连摇头,忙欠身,见黄瑛没怪罪,双手遮顶逃似地向外跑去。

    黄瑛落了伞往里走。

    偏堂里哀号喊叫声此起彼伏,黄瑛将打量看了遍没找到百里硕,听见偏堂里隐约有他说话声,脚步停在一处偏堂外。

    她轻唤道:“百里郎中,小女黄瑛前来有事相求。”

    无人答应。

    接着哀叫声低了两度,黄瑛听见有人小声道了她名字。

    “喂,听见了吗,黄瑛来了......”

    “她怎么来了......”

    她静等片刻,不见有人出来,便提高些声音:“百里郎中,小女黄瑛前来有事相求,望百里郎中赏个脸。”

    话音一落,几声哒哒的脚步靠近,有人从里头掀开帘子朝外看。

    一个面生的药徒不知是什么表情,面色古怪道:“黄娘子稍等,百里郎中在忙。”

    “有劳,劳烦百里郎中不急,瑛娘在这等她忙完。”

    黄瑛欠身,又目送郎中面色古怪地进了门。

    门内的声音小了不少,黄瑛也不细究,只是踱步打量起偏堂来。

    百里家的医馆能在朝野屹立多年不倒,果然是有些非常人的门道在里头。

    这偏堂有两侧,都是用来治疗病患的地方。唯独中间还空出个不大不小的堂厅,除了门那一侧空空,其余三侧都竖着装满书册的书架。

    架子看上去很多年了,木漆失了油光,上面有不少磕碰划痕。

    黄瑛从中随意挑了本,书页有些旧,看得出年纪不小,但书的主人将它保管的很好,她手轻触纸张,翻了几页,没有泛黄也没有被书虫侵蚀。

    手上这本《疑病怪疫论》在一众书目里最吸人眼球。黄瑛碰了个巧,挑了本医书中最不伦不类的一本书。

    这本书作者不详,但记录的病况光目录页都有普通的一本书厚,黄瑛将它捧在手里,粗略地扫了眼,却不知不觉陷入了其中。

    用蚯蚓治臁疮、用点穴治男子遗精、用吞石钉治骨折......就算是胡扯这么厚一本,那也要靠非常人的想象力来完成。

    黄瑛看得惊奇,甚至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丧尸会不会算个疑病在里头?

    杨劲生刚为父亲喂了饭擦了身子从偏堂出来换水,便看见这么一个诡异又莫名和谐的场景。

    女人站如青松般挺直,唯独微垂着脑袋,正盯着手上的书看得出神。

    她应该是垂头看书有些久了,不时歪歪脑袋抬起手臂揉揉发酸的脖颈,一身红衣,衬托露出的脖颈更加白皙。揉脖时衣袖随重力往后撤,露出骨感有致的手腕。

    再往看下去,一道与白衣颜色不合的红痕突然出现,让他眉头不经意蹙起。

    可女人似乎并未察觉,依旧将注意放在手中的书上,等一页看完,翻过一页,脑袋又向这边歪过来。

    杨劲生端盆的手一僵,将头低下,抬头朝外走去。

    他只比黄瑛早来半刻,所以黄瑛唤人的那段小插曲,他在另一侧的偏堂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可能不知道黄瑛,甚至还跟黄瑛见过两次面,这第二次正是前天夜里。

    不过第一次就有些时日了。

    那次罗吟春在藏香楼被灌得半醉,被发酒疯的女人追回租舍,是杨劲生出手拦住了女人。

    女人不知喝了多少酒,满身酒气,走路东倒西歪说话也不知所云,只是面露醉容拉扯着罗吟春不放手。

    这两次见面,女人一次比一次刷新他的认知,这一次也是。

    昨日夜里他替罗吟春践行,后者喝了点酒,痛声大哭将他在黄府受得委屈讲了一遍。

    他不断叮嘱杨劲生,说,你还年轻,无论如何也不要信了阿芳的鬼话去当侍奴,无论如何也不要跟黄瑛有任何瓜葛,无论如何要找个对你好不会骗人的女人过一辈子。

    杨劲生在院中站了半晌,回忆起罗吟春拉着他,不停传授他怎样讨好喜欢的女人那般认真娇憨的模样,无奈地苦笑一声。

    罗吟春心是好的,可他哪有这些心思去操心这些。

    爹爹上京城找那女人的心愿,爹爹日渐病态的身子......

    想得出神时,门外进来两位郎君,高点的那个似乎是侍郎,正追在后面为前头那人撑伞。

    前面那位穿着天青色衣衫的郎君快步走着,脸上的喜悦光彩是按压不住,直直往外冒,愣是将这将将下雨阴沉的氛围驱散了不少。

    翠翠连声喊道:“郎君,地上滑,你慢些,慢些。”

    “嘘,”李禾青顿身,示意翠翠不要出声,“莫要莽撞,她在里头看书呢。”

    翠翠学着他的动作小心攀在门槛上往里瞧,那熟悉的背影虽换了身衣衫,但他再笨也不会认错,那垂首捧书的优雅娘子,正是今日在花车上出手救人的那位。

    这黄家娘子真是个妙人啊!

    翠翠这么多年来为李禾青相见过的娘子,不说一万,一千个也是有得了。

    自诩瞧遍过天下各般娘子的翠翠敢说,好的坏的,丑的美的,瘦的胖的,他什么娘子没见过?但这么满意的娘子他也是头一次见。

    不说远的说这近的。

    前两个娘子,一个是身世豪阔彬彬有礼的贵娘子,但背地里却是个没有主见不求上进的主。一个出身普通但仪表堂堂胸怀大志,私下却酗酒好赌,卖兄欺妹。

    可黄瑛娘子,一来家室没有话讲,他跟郎君未来时,就听旁人说黄诺王子季二人将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

    此番随行而来,他们也有所共睹,黄家夫妻二人恩爱有加,品行端正。

    二来黄瑛本人,生性善良,身手不凡还雍容大雅,实在是前面见过的那些人所不能比的。

    翠翠也面露喜色,小声催促:“郎君,咱们跟也跟了,瞧也瞧了,你倒是上啊。”

    说到这里,李禾青本人却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急,再等等瞧。”

    李禾青悠哉转了身,这才发现院中还有个年纪尚轻的郎君在此,突觉面上有些发窘,低眉点头跟他打了个招呼。

    “小心郎君,地上有水。”

    院中相比其他院宅显得狭小潮湿,尤其是井边多水生苔,不熟悉院子的客人经常容易在这摔跤滑倒。

    李禾青往前走两步,脚下一滑,一个不稳,竟朝后跌去,一双手恰时扶稳了他。

    杨劲生松开手朝他点头,算是回应了方才的招呼,面色无异地朝偏堂走去。

    李禾青站在原地顺口气,神还未从方才这一惊吓中收回来。

    “郎君,吓死我了!”

    “多谢郎君!”翠翠朝人躬身道谢,赶紧从身后扶上他:“慢些,慢些!”

    杨劲生刚进去不久,抓药童子就提着两捆包好的药贴送了进去,那药童年纪尚小,还不懂人情世故。将药交给杨劲生后,从兜里拿出个巴掌大的小算盘,一指一珠打起算盘。

    “杨大郎君,这月刚起头,药贴已经按你的要求换了上好的药材,一日两帖,一帖是三两。加上这月令父是在医馆住着,一日理疗宿钱是九两。若是一日一付,今日需付十五两,若是整月付,则是——”他思路清晰活络,话随珠落,“四百五十两整。”

    杨劲生刚从码头搬完货,做了晚饭就来了医馆。

    他声音清朗又温柔,恰似暖日一池清凉的谭水:“这位小郎君,今日我身上带的银两只够买一副药和付一日宿钱,能否打个商量,今日我先付了,明日这个时候我再来付这月剩下的钱,可行?”

    “可行可行,当然可行。”

    药童捧着算盘噼里啪啦,透过窗到外面都听得见:“那明日郎君只需付......”

    “四百三十八两。”

    杨劲生脱口而出,药童手上也一停,两眼放光,“对!杨大郎君好生厉害,就是四百三十八两!”

    他说着,突然一手拍额,像是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哎呀,抱歉,杨大朗君,百里娘子上月说过,只要是你来,不管是什么都给你对半折,你先别急,我这再重新算算!”

    “不好,”药童说完,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忙拍嘴,“我这张嘴,娘子叫我不能声张,这可如何是好!”

    药童此时脸上涨红脑袋发热,只觉得天旋地转。

    刚刚收药时差点装错了地方,现在又说漏了嘴,居然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天要亡我!

    百里娘子虽说和善好相处,可她只要来了医馆,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眼里容不得一点出错,不管是药剂还是账本,那是丝毫不能多,分寸不能少!

    他想着,脚下因为焦急也跟着踩动。

    “无事,”杨劲生轻轻蹲下,眼睛正好跟药童平视,药童被他这一看,手脚都停住,下意识被他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陷进去,顿时将所有事情抛到脑后。

    药童这下明白百里娘子为何要为杨大郎君打折了。若他是百里娘子,他不仅要为他打折,把药都送给他都行。

    不对不对,送药算何?他要送宅院送金饰送宝马香车送漂亮衣裳送山珍海味,只要杨大郎君喜欢,他要什么送什么。

    “不用再算,百里娘子的好心我领了,这钱正常算就好。”

    药童有些为难:“可,百里娘子提起的话,我该怎么办?”

    杨劲生不疾不徐道:“你就替我说,多谢娘子好意,百里家仁心仁术,杨某在此谢过。杨某家境虽贫困但这该出的钱还是出得起。娘子若有意还情,不嫌弃的话,医馆药材运输的活计可以交给杨某去做。”

    药童咬唇想了想,最后点点头同意了。

    杨大朗君家里惨,他也有所耳闻,从小没了母亲又有个倒床不起的父亲,这个家全靠着他到处做苦力活支持着。

    而他任劳任怨,从未叫过一声苦和累,他不舍得将辛苦赚来的钱花在自己身上,而将它们都用到了父亲身上。

    他不舍得吃穿,而他父亲却非常干净体面,可见照顾得十分仔细认真。

    而杨大朗君自己呢?

    药童打量着眼前高高瘦瘦的男子,他穿着件被弄脏污的老旧灰袍,一看就是没来得及回家换身衣服就来送饭了。

    而他的双手跟他的长相却完全不匹。他曾见过这样的手,但都是在那些老大不小还在东奔西跑讨生活的浪人身上,谁能将这样一双手跟样貌堂堂的年轻郎君联系在一起?

    仔细看他的手跟那些人也不太一样,杨大郎君宽大的手心上一层厚厚的茧,指甲圆润而且十分干净。不像那些腌臜不爱干净的浪人,所以能一眼看清楚他手指上细细密密的新痕旧疤。

    手背连接手腕处的白布非常惹眼,被鲜红的血液汩汩冒出浸透,一块白布愣是快被染成了红布。

    药童不肯来医馆里当药童,阿娘差点就送他去码头搬货了。

    他空长一身肉,实际上力劲没有多少,码头上的那群多靠搬货维生的浪人,都是斗筲之人,向来心胸狭窄,锱铢必较。

    跟他一般大的同伴早早被送到了码头赚钱养家,那群人将他视作抢生意的对手,不仅欺辱他,还将他辛苦拿的工钱都抢了去。

    那些人不知在码头混迹多少时日,力气惊人,下手更是没有轻重,药童想起那天他被送来医馆浑身淌血的场景,依旧心惊肉跳,眼泪水直直往外冒,伤口简直比伤在他身上还痛。

    药童曾在医馆听年长的闲话,说杨大郎君年幼时比他那同伴还惨,差点被人打死,躺在街头整整一日无人敢管。还是百里郎中路过将人带回了医馆,诊救时发现他身上没有一块是好的,仅有一口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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