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夜深人静,苏闻骤他们每天早出晚归累的很,旁边房间里的窦梧桐早就睡了。
阚稔岁吓得捂着嘴呜呜哭,一把鼻涕一把泪跑出来让自己冷静一下。
“什么人啊,给他补课还要吃我!”也不敢大声喊,憋憋屈屈拽手机上的挂饰。
她吐出去的哈气凝成水珠,被风吹的乱七八糟。气温明显骤降,似乎在应和她今天渴望遇见披帛的愿望。
阚稔岁眯着眼看天色完全阴沉,云压得很实,空中逐渐飘上雪粒,而且势头渐大。现在已过傍晚,道旁的灯太暗快要看不到路了。
“稍微走走就回去吧。”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该老老实实补课还是要补的。
身处他乡,触景生情。
这时候的帝都应该还没有冷到这种程度,院子里的银杏还没掉光吧。
闭上眼睛,离家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连她那堪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老爸都难得喝令她考虑清楚,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阚稔岁嬉皮笑脸地讨好,恭恭敬敬递上一杯茶。
“原来阚教授也有害怕的时候?”
然后吕女士红着眼睛拿扫帚打了她的屁股,“谁叫你乱发疯!”
软磨硬泡整整一个月,大家已经安营扎寨了。苏闻骤本来也不是支教来的,只是在珠峰不远处的居民区遇见了几个半大的孩子。
虽然当地人是傍山为生,但苏闻骤觉得书还是要读。
“或许哪一天就走出去看看呢。”
也就因为这一句话,大家白天勘测,晚上回来教书。
阚稔岁自然是知道他们登珠峰的计划,她明白其中危险不是闹着玩的,况且自己小小身板没提前做过准备,苏闻骤也不可能让她跟上去。
只是有天晚上她看到苏闻骤的朋友圈,小孩子在灯光下拿着书本书声琅琅,心里的弦似乎跳动一下。
(人是否可以没有那么大的梦想,仅仅为自己读一次书。)
她太感慨,所有人要求她们这一代成为顶梁柱,于是家长从书桌高就抓娃娃,一天奔两头,学校和补习班。
偶有一天看到仅仅为了兴趣而读书的孩子,这一份单纯如果能就此留下,真是难得。
(有空的话帮个忙?)
因此,这就是起始。
绕过父母独自走是不可能的。
好几天夜里,老阚的烟灰缸里堆了大半边,等到院子里的银杏落了一地,田里的培育苗都快粘到一起,他才堪堪松口。
吃早饭的时候敲敲桌面,“你是去找苏闻骤那小子……”
阚稔岁把手里的碗筷放下,嘴里的饭倒腾到咽下去,随后用认真严肃的眼神正视父亲,胸腔坚定燃起燎原的炽热,“是,也不是。我是因为他才去,但不是为了他才去。”
“有什么区别。”吕女士气呼呼把鸡蛋剥好放在她手边,眼眶又湿润。
并不完全一样。起因是他,但目的不是。
因为受他人影响从而奉献牺牲的故事里只有爱情这一条诸多非议,有人总是觉得理由不够纯粹。
“我喜欢他的无畏,所以知珠峰高,所以知援藏难。因他而起的理想,凭什么仅仅因为‘爱情’两个字就要蒙尘。
既然要去,我就有决心。不说大话,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阚稔岁目光如炬,已是成熟的蒲公英种子,只待阚教授一声令下,就要飘摇。
老阚思忖良久,沉吟到饭菜全都凉了。直到晚上要歇下,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什么叫大话?”
阚稔岁坐在他旁侧的沙发上,为父亲热了一杯牛奶,轻轻换了他手里的茶,“大话就是,有一天人们再去西藏不是为了支援,而是它的风土人情比诗人酒里的月亮更明。”
“谁信你不是为了爱情瞎胡闹?”母亲根本睡不着,鼻头还是酸涩,开了门出来擤两下,知道无法劝阻也不避讳了。
“嗯……”她歪着脑袋思考,然后杵着下巴叹息,“随便呗,解释也没用,我要相处的是孩子,又不是长舌妇。
再说了,吕女士的学生不都是这样全国各地跑,哪里危险去哪里嘛,也都是父母的孩子。”
她眼中灯火长明,心里就不会黯淡无光。
父母对视一眼,想来阚稔岁看的比他们想象中通透。
老阚笑了,说她总是文邹邹唬人,没准真有点当老师的风范,即便认同也是讲的话执拗,“后悔了别找我哭。”
“那可不行,谁让你是我爸。”她开怀地扑过去大笑。
这是去往西藏的第一道通行证,父母是行程最大的底气,阚稔岁久违感激得在他们怀里撒娇。
抱着吕女士连夜收拾的行李,郑重从老阚手里接过车钥匙。就此告别父母,阚稔岁踏上追赶同伴的自发援藏之路。
其他孩子都好说,年纪小学的东西简单,苏闻骤他们再累也不过抽空备课的功夫。
但是他……不太一样。
“高考生?”阚稔岁非常惊讶,这里的孩子要不就是不打算参加高考,要不就是送去城里学习了。
怎么有人想参加考试还这么悠哉?
“你来,油费我给你报销。”
那感情好,零成本追爱。
所以阚稔岁来的时候豪言壮语,实际稀里糊涂就被骗过来了。苏闻骤说是他们需要勘测还有准备,实在没有精力教高中的课程。
她还打趣,“几个高材生蹲在一块搞不懂高考题?”
直到他们把那孩子的试卷发过来。
阚稔岁沉默许久,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好家伙。”
偏科严重啊。
(为什么生物就这么好呢?)
她也犯起了头疼,凡是理科分数极高,基本可以确定选科种类,只是语文和英语……
“惨不忍睹啊。”阚稔岁坐在雪地里耷拉脑袋,感觉肩膀不是一星半点的沉重,“怎么能有人把‘破碎的星河’写成‘破解的星河’呢?”
(做语文不需要解题,要走情怀,抒发!别的不会用,论述文好歹也要举例子啊!)
她做好标注在雪夜里叹息,结果越走越远,脚印在身后陷入雪地,逐渐被埋没看不见痕迹。
“I will give everything to my…… lover?”
(lover不是所爱之人的意思,是情人!你的三段式呢?!)
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语法错误,驴唇不对马嘴,阚稔岁简直就要拍案而起,甚至有点后悔了。
大话说的有点早,只报销车费显然是她亏了,从初中语文开始辅导怎么也得先给她交六年学费。
长这么大,就没遇见过在教学系统下这么疯狂生长的漏网之鱼,这是她带过基础最差的一个!
“为什么生物就这么好呢?”她看完一圈后深呼吸,还是忍不住感叹。正闭眼冥想,结果信息叮咚来了。
(生活所迫。)
啊?
她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把批改的试卷打包发送了,这应该是明天再给他看的!
(对不起啊,老师手误打扰你休息了[表情包:对手指])
时间已经两点半。
阿水的确是被吵醒的,但不是因为阚稔岁,是因为隔壁的小羊。羊羔刚出生就病了,晋鹏叔叔不懂怎么照顾,他就把小家伙抱来看管。
芝麻总是死死盯着人家看,他无奈,只能把芝麻拎过来一起睡。
小羊似乎饿了,在隔壁咩咩叫唤,芝麻就更加敏感,扇动翅膀,都快流哈喇子了。
他只能坐起来看好它,好巧不巧阚稔岁的信息就来了。尽管……
把他批评的狗血淋头。
看出来了,苏闻骤给他找了个挺严厉的小老师,就是傻乎乎的。
(没关系,我刚好)后面的信息就没了。
“刚好什么?”
这人话说到一半是什么意思,说着说着倒头就睡?
行吧,那就先原路返回。
只是当她转身,已经完全看不到回去的路了。
阚稔岁阖了阖眼在心里把能说的词骂了个遍,小孩哥不理她,总不能觍着脸把周围的老乡叫起来。
苏闻骤他们太累了,再说这个点把人喊醒,她是来帮忙还是添乱?
她的棉鞋湿透也只能忍着,想着转两圈总能转回去。掠过的房子都是边界,外面只见漆黑的野原。
身后总有“乒乒乓乓”响起,而后变成“笃笃笃”剧烈敲窗户的声音。阚稔岁以为是自己打扰到居民休息,连忙起身道歉,打算离开。
一回头,却见一只张开翅膀可以把她吞噬的巨大猛禽尖叫着扑向窗户,然后——掉了下来?
但阚稔岁还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大半夜也不好叫得太大声,着急的原地蹦高,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才好。
“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她说了一长串,最后自己都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了,“保佑我!保佑我!”
她还不想被老鹰吃掉成为可口的晚餐,好像小孩哥的话还在耳边,如恶魔般低语。
不用买肉,人来了就行。
你们这里该不是人手一只鹰吧?我算是限定款猎物吗!
阚稔岁心里咯噔一声,颤抖着指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凝成了水晶,雪花片落下来在鼻尖起舞。
“救命救命……”她嘴里嘟囔着,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思绪清明,念词恳切。
听说高原之上有神明。
请您庇佑万般生灵的同时不要忘记这里还有一个刚刚开始璀璨的生命。起因是为爱而来,可初衷并不是啊!
难道您也觉得我的目的不够纯粹,这就是报应吗?但我已经很有觉悟了呀!
苍鹰扑棱着翅膀要飞起来,阚稔岁连跑都忘了,仰头挤出泪花。
“我是真的来帮他参加高考的!”
风瞬息止,雪却砰然,扎碎了网住鹅毛的布巾,在身边徐徐坠落。微弱的灯光下,她周身熠熠生辉。
失去视觉耳朵就会变得敏感,身侧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羔羊微弱的哼鸣。
睁开眼睛,视线冒出一张古铜色的脸,嘴唇冻出裂纹,双颊是高原土壤的红褐色。
他睫毛上有雪粒,怀里抱着羔羊,一个翻滚从车底钻出来,抬眼与她对视。
琥珀色的眼睛,像苍鹰一样锋利,目不转睛。
“扎西德勒。”
她呆愣愣转头,拂过的风叮咛,鹰在仓促中回到房间里。
只是下意识捂住胸口嗫嚅,鼻头酸涩,视野一下就模糊。
得救了,这是阚稔岁当时心底最诚实的声音。
高原上的神明,感恩您的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