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上床歇息吧,明日夫子就要抽考了。”小童的这番话,似一阵狂风吹散了我那旖旎的心思,我懊恼地揉了揉头,只期望那老学究明天不要点我。
可天不遂人愿。隔天,那胡子都快比命长的夫子在一众后生之中,偏偏就点中了我“论语第十二篇回虽不敏的前一句是什么?”
可能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吧,身为女孩的我在这群男孩中格外扎眼,我只能像条要死的鱼,在老学究的强烈谴责目光中,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罢了,你回去将论语这篇抄五十遍,明天给我”老学究语气比以往都温和得多,但惩罚却沉重了太多,今夜,我是无缘见我那可爱的小郎君了。
散学后,我似颗打了霜的小白菜,悻悻地往回走着。
一旁的小童察觉出了我的郁闷,好心道“小姐,今儿后花园的第一朵芙蕖开了呢,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我想到昨夜在湖中遇到的水鬼,这青天白日的,谅他也不敢出来作祟。说实话,我倒是真想趁着这白天看看这湖里有什么异样。
我挽着小童,一点点地向昨日事发地挪去,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头顶的碧蓝清空,一片静谧祥和,湖心不远处,一朵含苞欲放的粉色芙蕖,迎着微风惬意招摇。
什么都没有。我有些失望的挽着小童向花园后面逛去,后园的景象却不似前园那般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在树林之中的一处隐蔽的角落,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用树枝绑上一块黑色的破布,低头在青石地砖上练字。
我探究地缓缓走了过去,他这一地用破布和水痕书写的字顿时让我羞愧到无地自容,我突然觉得学堂就应该由他这种人去上,既圆满了他的理想,也让我得到了解脱。
“这种字你会写吗?”我打断了他,见他蝶翼似的睫毛往上抬了抬,我伸手将木棍从他手中拿来,歪歪扭扭地写上了我的名字——赵芙仪。
他神色微变,难以言喻的表情仿佛在说这狗爬似的字我为什么要会。
好吧,其实他也不必会,我只是想让他帮我把夫子罚我的那五十遍论语抄一抄,他这么聪明,应该是一学就会罢。
见他不肯说话,我也不放弃,央求地握住了他的手“求求你了,今日夫子罚我抄五十遍第十二篇的论语,我抄不过来的。”
他淡淡地抽出了手,说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知道的。”
什么?你知道我被夫子点了,我瞪大了眼睛,可他不是夫子的学生啊。没想到我的糗事这么快就在这府内传开了,唉,我也是个要脸的女孩子啊。
我只得尴尬的收了手,悻悻地杵在那里,却瞥见一旁的他,拿起那根木棍,一笔一划认真的模仿起我的字迹来。
确实聪慧,写的和我的字迹大差不差,这么有天资的学生,我好想撬给那位老学究啊,虽然我不是个好学的学生,但我希望夫子看在我给他推荐过如此天资聪慧的学生份上,今后也能放我一马。于是我决定问问他师出何人。
但他只摇摇头对我说道“暂未进过学堂。”
这……更令我羞愧难当,那这么说,我学的应该比他要多吧,于是我灵机一动,不如让他先拜我为师,到时候夫子再罚我,就喊他帮我抄,徒弟帮师父,这不一下子就名正言顺起来了。啧,我可真是个机灵鬼。
“那……不如你先拜我为师吧”我清了清嗓子,虽说有些心虚,但努力将背挺的笔直,装的十分正经。
那侧身练字的单薄身影朝我转了过来,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十分不自在,正当我打算放弃时。他却轻轻地朝我躬了躬身,唤道“师父。”
我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就像我第一天拜夫子那般,还煞有介事地问他叫什么。
“赵行章。”
“唔……好名字,还没赐字吧?”
“暂未。”
“嗯……等为师想好了就给你赐字。”
“……”
他好像不太想理我了,又低头拿起木棍在青石上写了起来。看他认真的模样,我好险忘了被夫子罚抄的大事,我不好意思带他去我院子,只得问他院子在哪边,又唤了小童将我今日的用食传到他院子里。
小童一时脸色微变,翕张的嘴里似有千言万语,踟蹰了一会,还是跑去传菜了。
他的院子很隐蔽,几根稀拉树枝和着黄土做的篱笆,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一栋破败不堪有些黑朽的木屋,与这花园后部几颗营养不良的歪脖子树风格简直混为一体甚至更为诡异。
我有点怀疑这不是我赵家府上了。
我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赵行章,他神色无虞,径直走了进去,打开有点古朽的木门,木板吱呀作响。
“家舍简陋,不足恭迎。”比我矮半个头的他,很少看见他的正面,他的头始终微微下垂,语气却一直不卑不亢。
我跟着他进了屋子,虽然这个房子外表看起来古朴破败了些,内里却收拾的整洁有序,同时也显得我那闺房格外的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他带我走至书桌前坐下,书桌并不是常见的那种,是用半块平整些的废弃门板加四根粗点的木棍搭建而成,双手扶上去时摇摇晃晃,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桌上还有一根炸了毛的毛笔。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了“你在这里过家家?”这地方过于简陋,看起来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
赵行章只抿唇,漆黑的眸子抬起来看了我一眼又慌忙闪开“不是。”
好吧,我不禁对面前这个瘦小单薄的小人儿生出些许爱怜,我从未想过在赵府的角落还有如此水深火热的人儿。
小童这时走了进来,将温热的饭菜一一摆上书桌。
我倾身瞅了一眼,嗯,还算有眼力见,不仅将今日饭食份量翻倍了,还将我的纸墨笔砚给带来了。
“来吃饭吧,徒弟”我热情地为他布具添菜,与他套着近乎,唯恐他不答应帮我罚抄论语,毕竟,我今夜还要看我心心念念的小郎君呢。
“不用了,我有午饭”说罢,他到后院,拿出了一尾晒干的鱼放在桌上,死不瞑目的眼珠向上翻着,直愣愣地瞪着我。
“你……就吃这个?”我的徒弟咋这么凄凉。
“嗯”他熟练的拿起火折子,在院后升起火来,看来他是执意不肯吃我的饭菜了。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怎么可能让他没有一点把柄在我手里呢。我望着院后升起的青灰色烟,突然想到祖母训大哥不吃饭时的话。
“你还在长身体,不多吃一点,以后怎么长的高长得好?莫要等年纪大了成了矮哆哆的冬瓜,媳妇都给你说不上。”
面前瘦小的身影顿了顿,一双有些阴郁的漆黑眸子淡漠地盯着我,我不知道哪里说到他的痛处了,只得讪讪作笑“其实我只是想喊你一起吃饭,今天小童带的太多了,而且,你今日正式拜师,也当要与我一起吃这拜师宴,否则,不算数的”这段如此巧妙说辞,他应该没有推卸的理由罢,我不禁在心中为自己鼓起了掌。
良久,他才慢慢回身,将野灶肚里的火熄了,笔直地端坐在书桌前,迟迟不动筷。
嘶,这小徒弟架子还挺大,但做师父的也应该要多包容徒弟,于是我满脸腆着笑为他夹菜。他这才肯慢慢地吃了吃来,别看他瘦瘦小小的,吃饭也是极细致文雅,想我那朝思暮想的小郎君吃起饭来也是如此的端庄文雅。
屋内,只隐隐回响着细致的咀嚼声。
“我昨儿晚上来这后花园,在这湖里遇见水鬼了,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小心些”想到小徒弟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开始有点担心起来。
他顿了顿,将口中的饭菜尽数咽下后慢慢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好罢,我就知道没人信我。
等他吃完,我便拿出纸笔,将罚抄的论语歪歪斜斜地在他面前写了起来,一遍抄完,我冠冕堂皇装着夫子的样子胡诌道“为师看你天资颇丰,决定先要你仿着为师的字迹将这篇论语抄个四十九遍,看看你的书法根基,抄完给我送过去看看”啊哈!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今日去看小郎君的脚步。
他倒是什么都没说,郑重地坐在书桌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甚至还有些虔诚地拿起我刚刚握过的笔,一丝不苟的抄了起来。这小子果真有悟性,居然能把我摧枯拉朽般的字迹模仿的丝毫不差。
我瞅了瞅他桌上那只孤零零炸毛的笔,心中不禁为我的徒弟感到一阵心酸。见他写的入神“这套纸墨笔砚是为师特意为你准备的拜师礼,你好好学,以后学出名堂了,也不枉为师现在的一番苦心教导。”
“……”
他抬了抬眸,眼神淡漠,不太愿意与我搭话,我只得悻悻地退了出来。
回去路上,身旁的小童那副从我和赵行章相遇时就欲言又止的表情终于忍不住了“小姐,您以后还是离他远点,他是府里的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