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不过推开半扇，已经听见张大强跺着脚咬着牙的声音传来：“她回来了！妈你快揍她，让她赔我皮球！”

    大门完全推开，她刚踏进去一小步，眼前有个东西就倏的飞了过来。像是有预兆一般，乔南南不经意地晃了晃，轻松的躲了过去。低头一看，是只拖鞋。

    这爱扔东西的习惯还能遗传？

    舅妈吴翠萍怒气冲冲地坐在离门不远的皮沙发上，那和张大强如出一辙的双眼努力瞪得大大的。左脚上穿着拖鞋，另外一只脚横搭在右腿上，似是没料到乔南南给躲了过去。

    刚要张嘴就骂，乔南南已弯腰捡起了那只拖鞋，走了过来，安静又柔顺的放到了沙发边上，轻声开口：“舅妈，大强若是犯了什么错你好好同他说，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张大强愣了两秒钟，反应过来后大吼，“你瞎说什么呢！你把我皮球踢进了湖里头，怎么还成我犯错了！”

    乔南南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微微张开嘴：“我一下午都没见过你，怎么就能把球踢进湖里呢？”

    张大强急得上蹿下跳：“就是你就是你！你在公园里偷偷吃冰棒被我发现了，就把我的球给一脚踢飞了！”他急得去拉吴翠萍的胳膊，“妈你快说句话呀！”

    吴翠萍猛地拍了一下沙发扶手，厉声道：“你是不是偷了家里钱去买冰棍了！”

    “我没有。”乔南南边摇头边眨了眨酸涩的双眼，终于挤出了两滴眼泪，“家里的钱放哪我都不知道，何况我要是真拿了，舅妈您数数不就清楚了么。”

    这还用她提醒？早在大强回来告状时，吴翠萍就第一时间检查了下衣柜里放钱的小铁匣子。这里头的钱那可是每天睡前都得数一遍，自然知道是没少的。

    吴翠萍偏帮自家儿子不假，所以下午回家一听见大强哭天喊地告状，那暴脾气就上来了，满院子嚷嚷着要揪出乔南南。只是现在听俩孩子对峙这番话后一细想，又觉得蹊跷。

    这乔南南六七岁便跟着他们生活了，什么性子她很清楚，就那跟她妈一样的窝囊样给她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把大强的球给踢了呀。但她此时也断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继续唬着脸摆着架子，换了个问题下手：“你下午去哪了？我怎么满院子找不到你。”

    乔南南眼圈红红的，也没急着解释，反而从兜里掏出了张皱巴巴的两元纸币，朝吴翠萍递了过去，才委屈巴巴地开口：“我下午去帮小卖铺的刘大婶搬饮料了，她本来想给我瓶汽水的，但我没肯要。她就给了我两块钱算工钱，让我买些爱吃的零嘴。我没舍得，想着舅妈平时省吃俭用的照顾我，这钱我得留着给你。”

    她特意伸出了那只下午被球砸红的手，绿花花的纸钞衬得手腕越发红肿。

    这为了挣点三瓜两枣的把手都给整伤了，哪怕吴翠萍心再狠，也不好意思继续发难。于是不动声色的将钱接了过来塞进口袋里，轻咳了一声：“这些年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你能想着挣点钱贴补家里也是应该的。往后还有什么挣钱的活计就去做，不用老闲在家。”

    “欸。”她乖巧地点点头，“都听舅妈的。”

    怎么又扯到钱的事了？

    张大强眼见事情的发展不像自己想象的样子，还想开口，没料到乔南南捷足先登：“皮球的事我是真不知情。那是今年舅舅特意从上海买回来的，我怎么敢给踢进湖里去。”她转过头，用关切的眼神看向天真无邪的小表弟，柔声道，“大强你别怕，你是不是下午不小心把球踢进湖里不敢说实话呀？舅妈可疼你了，绝对不会怪你的。”

    这小子平时偷鸡摸狗调皮捣蛋的事没少做，不是偷吃了李奶奶家的零嘴就是打破王大妈家的窗户。犯了错还常常死不承认，如果不是被抓现行往往就把锅甩给乔南南。院子里的老老少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吴翠萍自然也清楚。

    这一次她也是见他信誓旦旦的，一时上头才信了他的话，现下顿时觉得有些没面子，捡起拖鞋朝着张大强的背打了一下，骂道：“你这臭小子！这皮球可花了你爸小半月的工资呢，你就给这么糟践了！”

    这一下不重也不轻，张大强没躲过去，结结实实的挨下了。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得格外伤心，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伤心。

    毕竟岁数小，还未经历过人心险恶，他打死都想不到一向老实可欺的表姐这次居然脸不红心不跳的倒打一耙，让他如同被雷劈了一样不知所措，急得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好像说什么都没用了。

    乔南南佯装不忍的摸了摸他的头，又借着要做暑假作业的由头回了房。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那副委屈怯弱的模样立即不见了踪影，她使劲掐着手心才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降维打击真是世界上最爽的事了。就这么点大的熊孩子她要治不了，真是枉活了这二十大几年。

    她哼着歌走到书桌旁，看了眼满桌子碍眼的暑假作业，一点没当回事，直接一把推到一边，双膝爬上桌子，用力拔开已经有些生锈的插销，想推开桌前的小窗户透口气。

    她的房间是张家最小的那一间，还是等她满了十二岁后舅舅才做主给她隔出来的。

    不到三平米的的小隔间挨挨挤挤的摆放着一张小木板床、一张别人家废弃不要的单人书桌和一个小矮柜。要不是乔南南够瘦，在里头都不一定转的过身。

    房间虽小，但也不是一无是处。桌子前恰好顶着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户，窗外是是院子外的一条窄窄过道，连骑车都很难通过，所以几乎很少有人走。过道的另一面是一堵不高不矮的围墙，围墙上不知是哪一年种下的蔷薇，每到春夏交替的时节，粉白的花便会布满墙头，香气隐隐绰绰的萦绕在她的房间。开窗赏花是她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

    现在正值八月，正是蔷薇开得最荼蘼的时候。夏天日头下去的晚，夕阳的余光恰好落在这西边的院墙上，别有一番景致。她兴致勃勃地推开窗，却不料花还没瞧见，竟直直地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浅橘的余晖下，眼睛的主人正背靠在围墙上，上身穿着一件洗水蓝的棉布T恤，下面是一条样式普通的黑色长裤，一只手插着兜，另一只手上夹着根点燃的烟，已烧了一半的样子，墙上的一株蔷薇恰好抵在他的头上，浓黑的发与浓艳的粉交织，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

    乔南南吓了一跳，脸上得意的笑甚至还没来及收回来，半天说不出话来。

    对面的人想是也没预料到会突然有扇窗户打开，怔了怔，但也没多大反应。只是丢了手里头还没燃尽的烟，又踩了踩，才扬眉看向她，声音是一贯的低沉：“看见人不会打招呼？”

    乔南南讪讪地笑了一下，乖乖打招呼：“陆哥哥好。”

    陆向北。

    说到此人，也是有些传奇波折的。

    他是大院里陆叔叔唯一的儿子，据说他妈妈在他刚出生时就难产走了。陆叔叔没再娶妻，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含辛茹苦地把这儿子拉扯大了。可能是自小没有母亲的缘故，少年时期的他没少给陆叔叔惹麻烦。抽烟喝酒逃学闹事一个没落，所幸脑子不差成绩很好，他班主任是个负责的好老师，同校长好一番周旋才没把他给开除了。

    听说陆叔叔那段时间愁白了一半的头发，天天长吁短叹的，有一次一晚上没回家，惊动了整个大院的人，最后竟然在已去世的陆妈妈坟头找到了他。一个四十好几的大男人，醉倒在墓碑旁，脸上全是泪痕。这谁看了不得唏嘘几声？

    陆向北也是那一晚开始懂事了，戒酒戒烟，也不逃学了，安安静静地念完了高中。以他的成绩本来可以上一所很好的大学，但他一声不吭地改了志愿，去念了警校。今年已经毕业一年，在就近的派出所当了一名民警。

    不是说戒烟了吗？

    乔南南看了地上的烟头，撇了撇嘴。

    她这微表情虽是一闪而过，哪里逃得过陆向北的眼睛。他锐利地扫了她一眼，总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和往日那个谨小慎微头都不敢抬的形象有些出入。

    再回想一下，她刚刚开窗时好像是笑着的？

    那方才在张家屋里委委屈屈梨花带雨的又是谁？

    他还没琢磨透，乔南南已敛起了笑，恢复了从前低眉顺眼的模样：“都这个点了，陆哥哥不回去吃饭呀？”

    陆向北慢悠悠回答：“老陆做饭慢，还在杀鱼。”

    “那你怎么不去帮帮陆叔叔？”不去帮忙，杵在人家小姑娘窗户前面抽烟，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啊。

    她眼睛里透着天真无邪，陆向北面无表情回答：“我不会。”

    不会......不会不能去学啊！

    乔南南有些绷不住脸上的表情，只得尽力控制。

    她点了点头，不知道还能尬聊些什么。眼前杵着这么一个大活人也没了赏花的兴致，正想顺势关窗，陆向北却往前跨了一步，贴着她窗下的墙壁站着，歪着头往她桌上看了眼，皱了皱眉：“没多久要开学了，你怎么还空着这么多作业没做？”

    乔南南耷拉着脸：“没时间做。”

    她说的也是实情。

    没穿来之前，原主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烧水洗衣做饭倒马桶，只要是吴翠萍一声令下，她可以从早忙到晚。但乔南南可干不惯这些活，除了穿来的第一天受了点罪，剩余两天那是一起床就溜的没影了，顺便找了个去小卖铺帮忙的活计来挣点外快。好在吴翠萍这几天厂里也忙，饭菜都是从厂里打回来给张大强吃的，压根顾不上她。

    “没时间做就不做了？”陆向北显然没打算放过她，“你不会想点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舅妈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又不是不清楚。”她摊了摊手，“要不我今晚不睡觉熬夜写一点？”

    “不行。”他抬头看她，神情严肃，“你现在还在长身体，不睡觉想一辈子当矮子吗？”

    “.......”

    真恶毒。但是说到了乔南南的痛点。

    要知道原本的她在可是个身材高挑气质卓然的大美女。现在冷不丁变成了棵小豆芽，一点看头都没有了，连照镜子都是需要长吁短叹的程度。

    不过舅舅的身高不差，想来乔南南她妈也矮不到哪里去，那基因应该没什么问题。那问题就出在营养上了。她既然到了这里，就不可能认命行事，总得做些什么改变现状。要知道无论世道怎么变，有张好看的脸还是很占优势的。她已经打定主意早睡早起，每天至少喝杯牛奶吃个鸡蛋，先把营养追上去再说。

    熬夜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这作业......自然会有人做的。她完全没在担心。

    陆向北不知道她的脑回路已经转过好几个弯了，兀自用食指轻轻扣了扣窗棂，想了想说：“这样，你舅舅过两天回来我同他说，你去我们所里补作业。有什么不会的还可以来问我。”

    啊不是......吧？真的大可不必啊。

    她小脸皱巴巴的，试图挣扎一下：“这样不太好吧，多影响你们警察同志的工作啊。”

    “你又不是孙悟空，还能大闹派出所不成？就找个地儿给你安安静静的写作业怎么就能影响我们工作了。”他没给她继续挣扎的机会，低头看了看表，“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转身要走，乔南南想也不想伸出手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可对上对方一脸正气不容置疑的眼神时，又突然怂了，硬生生挤出一丝笑：“谢谢陆哥哥。”

    “不客气。”他淡定地抽出衣角，拍了拍然后走了。

    要换从前的“乔南南”估计得高兴的一蹦三尺高吧，不用干活还有地方给她学习，但对她来说这作业写不写意义真不大。虽说这些年的教育改革颇大，但换汤不换药，她好歹曾成功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并毕业于顶尖院校，不至于回到二十几年前连个大学都考不上。

    对此她考虑的更加长远。与其担心学习的事，还不如担心即便考上了大学，这不靠谱的舅舅舅妈是不是会继续出钱供她。

    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多花时间找找生财之道。有了经济基础才能趁早离开这里，这样别说是上大学了，就算将来出国也不用受制于人。

    可惜，刚萌芽的计划就由于一名正直善良一心为民的好警察给暂时搁置了。但不要紧，她现在才高一，还有充足的时间。

    说到时间，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闹钟。

    六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就要七点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