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李原弓着背坐在沙发上，老气横秋地咳嗽了两声。他的嗓子有点儿痒，他不知道是后遗症，还是刚才被那个白衣护士用棉签刮的。

    “这地方行嘛？”琪琪站在他身旁，认真打量着这个大堂。他们现在身处一片沙发之中，隔着一排隔扇能看到大堂前台，那里有几个人衣冠齐楚的年轻人，大堂后面的墙上有两个大字：“茂康”，这两个字中间还有一个LOGO，细看是由M和K两个字母组成的。

    “应该行，咳咳。”李原又咳嗽了两声，咳嗽得很轻，但也让他很不舒服，“老薛找的地方，他认识那些人，应该不会介绍差的吧。”

    “不是，你能住这地方？我后爹能同意？”琪琪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似乎又点儿着急。

    “他管不着，我都办病退了。”李原有点儿不高兴了，他最近不怎么喜欢听到琪琪提起廖有为。

    “不是还没批嘛……”

    一个穿黑衣服，留短发，皮肤有些发黄，嘴唇也有些发灰，耳朵里塞着耳机的姑娘拿着几张纸走到他们面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李先生，您的手续办好了。这是您的身份证，请收好。”

    李原“哦”了一声，慢腾腾地站起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身份证，放进了衣兜里，又看了看这个又矮又瘦的姑娘，她的西装上挂着胸牌，上面有她的名字“梅笑颜”。

    “您的行李都在这儿了吗？”梅笑颜看了看李原脚旁的一个行李箱，她确实带着笑颜，但这种笑在李原看来却略嫌程式化。

    “对。”李原的迟钝让琪琪着急，她索性替他回答了。

    “小武，”梅笑颜转过头叫了一声，一个年轻保安答应一声，从旋转门旁边的小屋里跑了出来。

    “梅姐。”保安摘下帽子，毕恭毕敬地，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却也让李原听出了浓重的口音。

    “帮忙搬一下箱子。”梅笑颜指了指那个不算太大的箱子。

    “不用了。”琪琪倒有些过意不去了，“又不大，我拿就好。”

    “不不，”梅笑颜拦住琪琪伸向箱子的手，“让他搬就好。”

    琪琪的手尴尬地停在半路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李原看看她：“就听梅经理的吧，咳咳。”

    琪琪借着这句话把手收了回来，梅笑颜伸手示意：“请吧，电梯在这边。”

    走到电梯前，梅笑颜按下按键，然后转回头介绍：“您的房间是402，朝东南，阳光很好，这是我们最好的房间了。”

    “最好的房间？”李原看看她，“这样的房间应该不少人抢吧。”

    “不会，别的房间也不错，再说，来我们这儿疗养的客人，一般也不爱争抢什么。”梅笑颜淡淡地说道，笑容不变。

    李原看了看电梯旁边的两扇门：“这是楼梯间？”

    “对，不过我们不叫楼梯间，叫消防通道。发生紧急情况、不能搭乘电梯的时候，您可以从这里下楼。”

    电梯来了，梅笑颜礼貌地把李原和琪琪请了进去，小武则识趣地留在外面，等待下一班——虽然电梯很宽敞，两部轮椅放进去都绰绰有余。梅笑颜按下4楼，李原心里也升起了一丝疑惑，一般来说，这种地方都对“四”这个数字有一种先天的忌讳，这里到倒像是完全无所谓。

    四楼的楼道里静悄悄的，梅笑颜走在李原前面，两人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也没什么脚步声，但这种软绵绵的感觉，李原多少有点儿不喜欢。梅笑颜一边领路，一边半回身关照着李原，这更让李原心里别扭。走到402的门前，梅笑颜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卡片，在门锁上扫了一下。门锁发出吱的一声，梅笑颜推开了门：“请进。”

    李原慢慢地踱进房间，先轻轻咳了一声，然后才抬头打量。

    他们此时身处玄关，旁边就是洗手间，迎面还有一扇通往里间的门。玄关处有一块红地垫、一面穿衣镜、一个鞋柜和一个落地大衣架，鞋柜的门开着，里面放了几双拖鞋，有棉的，有单的，有男款，有女款。鞋柜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鞋拔子和一柄手杖，衣架旁的圆桶则里放了两把长柄雨伞，落地衣架上有几个木制衣架，还挂着一件大号的男款长羽绒服。再回头看看，房间大门的背后贴着一张逃生地图。洗手间和通往里间的门上、逃生地图上、地垫、穿衣镜、鞋柜、衣架、拖鞋、手杖柄、雨伞柄、鞋拔子、晾衣架和羽绒服的后背上都有“茂康”两个字，两个字中间也有那个由M和K两个字母组成的LOGO，大小不一，形状一致。在衣架旁边有一个带红色按钮的报警器，这是目之所及唯一一件没有“茂康”两个字和那个讨厌的LOGO的东西了。

    梅笑颜把房卡插进取电插座，玄关的灯亮了。梅笑颜指着那个报警器：“这个是紧急报警器，有什么不适，您就按这个，马上医生和护士就能赶来。”

    “能通话？”李原看了看那个报警器，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了一句。

    “能，您的报警和通话，我也能听到。”她一边说，一边按了按自己耳朵里的耳机。

    “哦。”李原其实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觉得自己应该用不上这玩意。

    “屋里也有，都在醒目的位置，所以真有什么事，您不用专门跑到这里来按。”

    梅笑颜特意嘱咐的这句，让李原感到对方把他当成了傻子。他有些不快，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沉默，期间顺便咳嗽了两下，一来缓解一下嗓子的不适，二来也免得气氛尴尬。

    “您放心，我们的医生和护士都是二十四小时值班……”梅笑颜看看李原的表情，没继续说下去，而是把文件袋放在鞋柜上，“这里面是您的所有文件，我们疗养院的介绍也在里面，您可以慢慢看。”她又把刚才那张用来开门的卡片放在上面，“这是您在疗养院的通行卡，您到哪儿要办什么刷一下这张卡就可以了。”

    “哦，谢谢。”李原点点头，这才是他关心的。

    “梅姐，我把箱子放哪儿？”小武在门口探出头来。

    “拿进来就好。”琪琪连忙接过话来。

    “就放这儿吧。”梅笑颜指了一下鞋柜旁的一块空地。小武把箱子提进来，妥帖地放在那里，然后退了出去。

    “您先休息，一会儿十二点开饭，您拿着通行卡来就行。如果您有客人的话，刷两次就行了。食堂是自助餐，营养丰富，只是口味儿清淡一点。”

    “好。”李原微微点头，显得有些木讷。

    “今天你就可以自由行动了，明天一早我们的护士会带您去做体检，请您注意早上不要喝水吃东西。”

    “去哪儿体检啊？”李原心里盘算了一下，这附近能做体检的大概也就是惊雁湖那边了。

    “在楼上的体检中心。”梅笑颜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天花板。

    “你们这儿有体检中心？”李原觉得不可思议。

    “嗯，一般的大型设备都有，生化样品送出去检验。”梅笑颜似乎觉得这很平常。

    “哦。”李原微微点头，没在说什么。

    “您先休息，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打座机也可以，拨01找前台，然后他们转给我就行。现在您可以先自己在房间和楼里转转，自己熟悉一下环境。先给您开了七天，住满七天还可以再续。”

    梅笑颜说完便离开了，门关上的一瞬间，琪琪有些不满：“什么嘛，也不介绍一下环境，带进来就算完了？”

    “这老薛怎么找这么个地方……”李原也不太满意，他脱下大衣，摘下口罩和帽子，挂在衣架上，伸手推开了里间的门，走了进去，琪琪拿起文件袋跟在他的后面。

    李原原先觉得这种地方的房间可能跟普通酒店的标间也差不多，两张床，一个卫生间，加上一些必要的生活设施，再另外加配一些医疗设施和辅助设施。屋里铺着地毯，踩上去还挺舒服。没想到这扇门之后的空间俨然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公寓：进门就是一间会客厅，有两扇门通往另外两个房间——这两扇门倒是开着，能看出来那两个房间应该一个是卧室，一个是书房。眼前的客厅里摆着两张沙发和一张茶几，茶几上是一套看上去有点儿俗气的茶具——从茶具的设计上倒是能看出设计师已经在尽力高雅了，无奈那“茂康”两个字和LOGO实在是太过显眼。客厅里的东西基本上也都带有这两个字和这个LOGO，连头上吸顶灯的灯罩都不例外，也有带红色按钮的警报器，还不止一个，都在触手可及之处，就连茶具旁都有。

    “你坐会儿吧。”李原指了指沙发，自己则拿起茶几上的烧水壶，转身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也跟酒店的设置差不多，浴室挺大，浴缸和淋浴都有，毛巾和浴巾雪白柔软，叠得整整齐齐，看着非常赏心悦目。洗脸池旁边摆的瓶瓶罐罐他也不认识，只知道什么是牙膏和洗手液。牙刷看着倒是不错，不是那种一次性牙刷，可能比李原在家用的还好。当然，卫生间里也毫不意外地出现了“茂康”、LOGO和带红按钮的警报器。

    李原接了一壶水出来，放在底座上，按下按钮。琪琪看着他的举动，有点儿奇怪：“这不有饮水机嘛，你干嘛接自来水？”

    “谁知道多久没用了。”李原看了看饮水机，满脸的信不过。

    “到这儿来你别疑神疑鬼了。”琪琪把文件袋往沙发上随便一扔，伸手把烧水壶拿起来，到卫生间里倒了个干净，又去饮水机接了一壶，重新烧上，然后看了看那套茶具，“你想喝茶吗？”她拿起旁边的茶叶罐，打开看了看，里面有几小包茶叶。

    “你喝你自己的吧，我只想喝白开水。”李原从电视旁边的墙上取下遥控器，按了一下，电视便开始播广告了。李原拿着遥控器又漫无目的地按了两下，也没按出中央台。他也没心情再尝试下去了，便把遥控器往原处一插，任由电视播放着不知所云的内容，自己则走到沙发旁，从文件袋里拿出了那本疗养院的介绍。

    梅笑颜说得轻飘飘的，其实那本介绍特别厚，差不多相当于一本书了。李原翻开看了一眼，便拿出了手机：“扫码，走到哪儿都是扫码。”

    琪琪好奇地凑过去：“扫什么码？”

    李原给她看扉页上的一个二维码：“第一句就是扫码加会员，可以从公众号了解这本里头的所有内容。既然这样，弄这么一大本干什么，浪费纸。”

    琪琪对此没发表什么评论，水烧好了，她给两人倒的都是白水。李原又翻了翻，还是觉得无趣，便把那本书和手机都扔到了床上，然后走到落地窗前看了看外面，秋风肃杀，满地落叶。琪琪把两杯白开水端过来放在落地窗前的茶几上，然后站在李原的身后：“这个梅经理就这么走了？啥也没说，就让自己看说明书。”

    “让她走吧，我也不爱听。”李原伸了个懒腰，然后回头看了看琪琪，“你歇会儿吧，中午吃了饭再回去。”

    “算了，我请假出来的，还是早点儿回去吧。”琪琪看看手机，“现在开会去，中午也能到公司了。再说，”她又抬头看看这个房间，“这地方我也不想多待。”

    “那随你吧，对了，那个小伙子，”李原有点儿着急，有个问题他一上午都想问，却没问出口，现在终于下定决心，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这个人名了，“就最近老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你们俩最近怎么样啊？”

    “没怎么样，一切正常，我走了啊。”琪琪说完转身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回头说了句，“对了，韩姐说下午可能会过来看看你。”

    “她来干什么。”李原嘀咕了一句，好像有些不太满意。

    琪琪没听见这句，拉开房门径自走了。房门砰地一声重又关上，李原也一歪身躺在了沙发上，来的时候他坐了两个小时的车，也实在是乏了，想好好缓缓。躺了片刻，他又爬了起来，他想起医生告诉过他，有空就要动动。可待在屋里又不知道能干什么，李原想了想，拿上那张卡和手机，戴上口罩，穿上那件带“茂康”和LOGO的羽绒服出了门。

    他没仔细看那本介绍，也没关注公众号，信步走到电梯前，按了一下下楼键，电梯很快就来了。李原进了电梯，看着面板犹豫了一会儿，按了5——面板旁边有块牌子，标明了1层是大堂、餐厅和会客区，2层是健身康复区和娱乐活动区，3层和4层是客房，5层是医务室，没有地下室。

    下了电梯，迎面就是两扇玻璃门。门后是医务室的前台，一个护士打扮的小姑娘坐在后面。玻璃门上、前台的墙上也毫不意外地有“茂康”两个字和由M和K组成的LOGO。见有人下电梯，连忙站了起来。李原却没连看都没看她，一转身便进了旁边消防通道的大门。

    李原顺着楼梯继续向上走，不出他所料，楼梯直达天台。屋顶冷风飕飕，幸亏羽绒服够厚实，又带帽子，才算能勉强抵抗一下深冬的寒意。他把全身缩在这件大羽绒服里，两手也缩进了袖子，又找了个风稍微小点儿的角落，才算稍微好受点儿。楼顶除了几个水泥房子之外，再没有别的建筑。四周是半米高的围墙，角落里有个出口，那里是一架铁消防梯。

    从这里能俯瞰整个疗养中心的全貌，李原站在那儿，回想起当年来这里时的情形，现在一看，院子里的布局和当初区别也不算太大，只是把老房子全拆了，又建起脚下这栋新楼，还有一栋两层小楼，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那本说明书上应该有，他也许刚才看到过，但没往心里去。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力衰退了？李原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点疑云。如果真是记忆力衰退，他倒也并不太意外，记住的东西太多，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李原一边给自己宽着心，一边又往下看了看。从地下车库开出来一辆黑色的小车，李原看不出车型，也看不到驾驶员，但他知道那是琪琪。他又看了看远方的山峦，一片灰黄，毫无生气。

    冬天就是这样，李原暗自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下楼，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嗡嗡嗡的声音，随即一个黑糊糊的家伙就闯到了他的眼前。那是一架无人机，正悬停在李原面前，位置正合适——上面的摄像头能把李原拍得清清楚楚，李原却不能一巴掌把它拍下来。这玩意让李原打消了下楼的念头，他索性把两条胳膊往胸前一抱，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就仿佛眼前不是个毫无生命力的机器，而是正在和他对峙的冤家。

    站了几分钟，无人机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李原也不想走——他不想在一架机器面前输了气势。就在双方都有点儿尴尬的时候，梅笑颜适时地出现在李原的面前：“李先生，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的出现让李原松了口气，但她的位置又让李原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想法：她和无人机是一伙的。

    “李先生……”见李原不回答，梅笑颜又叫了一声。

    李原这才猛省过来：“没事，我随便转转。”他的回答很是应付了事——无论是内容，还是语气。不过，他心里也想着，就算我应付了事，你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