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十九年,隆冬。
天色阴沉,大雪簌簌,积雪眼看着就要压折院子里的一丛青绿的竹子。
廊下几个丫鬟守着煮药的火炉,热气化了炉底的雪,汇成一股细流流过阶前。
“叶书姐姐请来的大夫刚走,说是小姐的急症没救了,这可怎么办啊?”煮药的小丫鬟哽咽道。
“大夫还说怕是没几炷香的工夫就要咽气……”她旁边的小丫鬟一句话没说完就掉了眼泪。
拿着扫帚在阶下扫雪丫鬟听见了,“呸”了一声。
“你们别咒小姐,小姐心善,有神仙保佑呢,上次都以为没救了,结果进了棺材不也活过来了,这次小姐肯定也会挺过来的!”
那掉眼泪的小丫鬟听了,呜呜咽咽道:“上次大夫没赶来会诊,许是大夫人弄错了,可这次是大夫原话……”
没人再回她,只剩下几声叹息。
屋内银丝炭寂静焚烧,厚重的门帘隔绝了院子里的哭泣声,一年轻女使红着眼眶捧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参汤走到床边。
天青色绣花织锦的床帐被女使挂到拔步床两侧,露出床上女子秀丽婉约的面容。
她看着模样不过十六七岁,皮肤娇嫩细腻,肤色白净如雪,一双远山眉下是紧闭的双眼,睫毛长而翘,在床头琉璃灯的映照下投下一小片倒影,面部轮廓柔和,五官十分标致。
这副容貌虽然抓人眼球,却并不带有半分凌厉的攻击性,只是让人想起澄净淡泊的湖水和幽深宁静的山谷,使人看了就想亲近,
如今一头乌黑秀发散在玉枕上,唇色发白,犹如病中,看了便让人心生怜爱。
只是她并非病中,而是咽气有一会儿了。
唯有那女使不相信,用白瓷勺舀了参汤就要往她嘴里送,屡次三番,一口未进,全流在了身下铺的砌花褥子上了。
【叮,您的系统小卷提醒您赶快醒来!】
【叮!请宿主快快苏醒!】
【叮!叮!叮!】
【宿主快醒醒啊,再不醒你那恶毒的后妈就要把你抬进棺材里了!!!】
清脆的童声由温柔礼貌变得急躁粗俗,急促的“叮叮”声不停在宋步微脑海里盘旋,她觉得自己再不醒系统就要在她脑海里崩溃撞墙了。
【莫急,我这就醒了。】
宋步微安慰了系统几句,熟练程度显然不是第一次。
她是在第一次被害死后绑定的这个自称“卷王系统”的小东西,初时以为是怪力乱神,可系统确确实实让她死而复生了一回,如今已经是第二回了。
一咬牙,宋步微从深沉死海的坠落感中脱离出来,几乎是一睁眼的同时就被灌到嘴里的参汤呛了一口。
“咳咳咳……”
宋步微咽了半口参汤,又呛了半口,一双美目因为刺激含了一层泪,将手搭在了女使胳膊上。
“莫怕,我已经好了。”宋步微已经恢复了些力气,宽慰着自家又惊又喜说不出话的侍女,撑着床坐了起来,只是脸色还不大好。
宋步微轻叹了口气,脑海里和系统道谢,多谢它又救自己一命。
身为世家大族忠平侯府的嫡女,宋步微本不该如此命运多舛,只因年少失恃,母亲故去后忠平侯便扶正了赵氏贵妾,正是如今的大夫人。
只是这人心术不正又善妒,将宋步微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思及此也是十分无奈,宋步微自问为人子女恪守本分不曾僭越,却屡屡被针对。
父亲在时尚能约束,如今父亲领命赴江南巡查,家中全凭大夫人主持中馈,竟然借此时机害她性命。
宋步微没想到赵氏竟然如此歹毒,第一次她毫无防备被害,幸亏被绑定了所谓的系统才死而复生,此后事事小心,没想到如今还是中了招。
“叶书,我昏迷几时了?”宋步微问道。
“小姐您从午时昏睡,如今已经是申时了。”
宋步微点点头,“那便起来吧,别让旁人觉得我真不行了。”
叶书大悲后又大喜,急忙抹了把眼泪服侍她起来穿衣挽发。
“小姐,您这急症总查不出缘故来,今日请的大夫满嘴胡言,竟说您要死了,还要通报大夫人去,被奴婢拦住了。可总是这样亦不是办法,要不您传个信儿给宫里,请娘娘派个太医过来瞧瞧吧。”叶书担忧道。
宋步微坐在镜前,并未告诉叶书自己并非急症而是中了毒。
她目光落在红漆木的首饰匣子上,那是母亲去世前留给自己的。
她没有亲兄弟,父亲也不在家中,偌大的侯府如今无人可依,只有宫中小姨可以信任。
可是深宫之中又何尝不是波诡云谲,小姨位主中宫诸事繁杂,宋步微不想让她忧心。
“莫要惊动娘娘,”宋步微摇了摇头,否决了叶书的提议,“我以后会再小心些的。”
这厢才说几句话,便有丫鬟来报大夫人来了。
宋步微秀眉一蹙,想起上次被害,赵氏便忙不迭要给她下葬,唯恐将她留久了被父亲回来见到。
这个赵氏真是心急啊。
门帘被人拨开,一貌美妇人被左右两个女使扶着进了屋子,身后跟着一群丫鬟婆子。
一群人光是进屋就好一会儿工夫,门帘一直开着,冷风从门外吹进来,冻得宋步微打了个哆嗦。
叶书赶紧给宋步微披上狐裘,眼神愤恨,对赵氏很是不虞,无奈因着身份只能忍着。
“哟,我们家大小姐昨日还恹恹的,今日竟能下床走动了,还真是命大啊。”赵氏语气惊奇里含着讥讽,丝毫不见作为主母对于子女平安无事的喜悦。
宋步微神色淡淡,不理会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从梳妆台前起身向她行了一礼。
“见过母亲。”
【步微,就是这个恶女人害得你,还有上次也是,你怎么还给她行礼,还叫她母亲啊!】
系统在脑海里愤愤道,就差指着宋步微脑门问她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并非我糊涂,只是形势逼人,如今侯府由她做主,我手无寸铁如何对付她?更别说我还有叶书,还有这满院子自小跟着我的丫鬟,她们的性命都在赵氏手里,我只能先隐忍再寻办法。】
宋步微趁着大夫人就座的空子回了系统几句,之后系统就不再说话了。
“上次你病重,家里都要给你下葬了,你都从棺材里爬出来了,如今大夫都说你没个活头了,可又跟没事人似的,大小姐这命可真是金贵不可言啊。”
大夫人吹着茶盏里漂浮翻卷的绿叶,轻掀眼皮看了宋步微一眼,只见她一脸波澜不惊,雅若空谷幽兰,在一屋子人里鹤立鸡群,不知比自己几个子女出众多少倍,心中更是嫉恨。
白瓷莲花纹茶杯被重重放下,大夫人开口道:“如今京中都传你临死复生,不知道是什么异象,更是让侯府人心惶惶,依我看你还是去京外道观住些日子罢,去去身上晦气。”
宋步微攥了攥拳,知道这是赵氏两次加害不成,唯恐宫中小姨知晓问罪,所以要把她送走,等到了道观等待她的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比如今侯府境遇还要糟糕。
宋步微知道自己坚决不能走。
“母亲怕是忘了,虽然您如今是大夫人执掌府中事务,可我依旧是侯府嫡女,将我送到道观您也不怕让旁人看侯府笑话。”
宋步微语气恭顺,可话里话外绝不退步。
“我这也是为了侯府着想,侯爷若是知道定也会同意。”
见她搬出父亲,宋步微心中冷笑,倒也正中下怀。
“那您便给父亲写封家书吧,若是父亲同意,女儿自然无话可说,或者母亲给宫里递拜帖,若是皇后娘娘同意,女儿也是遵循的。”
偏偏这两件事大夫人一件也不敢做,气急地一拍桌子,“好你个宋步微,敢拿中宫贵人来压我,你到底还是不是宋家的女儿了?”
宋步微平日温和的双眼冷冷地看向她,“我自然是父亲的女儿,也是皇后的外甥女,我的去处不是大夫人您能够决定的。”
大夫人一怔,却又不敢明面上拿她怎么样,只能暂且忍了,想着反正如今侯府由她做主,她能害这个小贱人两次,自然能害她第三次,不去道观也罢,留在侯府也有的是机会。
如此一想,她的怒容便渐渐平和,哼笑着看了宋步微一眼,又被前拥后簇着走了。
大夫人一走,宋步微才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没想到如今赵氏害自己不成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算计着送自己出府,怕是真急了眼了。
宋步微有自知之明,自己千防万防也敌不过赵氏在侯府一手遮天,必须得为自己盘算了。
侯府是不能待了,名下的别庄说不定也有大夫人的人,外祖一家戍守边关,那自己还能去哪里呢?难道真要麻烦小姨?
宋步微劫后余生,却依旧处在生死一线的边缘,不由得心生酸涩,若是父亲在就好了。
她觉得自己仿若浩瀚无垠的海面上的一帆孤舟,而周边波涛汹涌暗流潜伏,每一击浪潮都想让她沉底,而她无所依靠,不知道朝哪里航行。
【宿主……】系统体会到了她内心深深的无助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没关系,我会想到办法的。】
宋步微扯出个笑反而安慰起它来,难得让一贯嬉笑吵闹的系统都安静下来了。
博山炉半支沉香都已经燃完,天色渐暗,又有一行人匆匆踏进院里。
宋步微还以为是大夫人一行去而复返,或者是她不省心的兄弟姊妹来说风凉话,可她静心一听,靴子踩在稀松的雪地上的声音并不很重,步调规整一致。
打头的提着一盏明亮的八面金丝纱流苏宫灯,极为恭敬地在阶前等候。
“小姐,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