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兴宁宫。
惠妃斜倚在软榻上,神色倦怠疲乏,眉宇间忧愁难平。
宫女轻轻为她捶腿,银丝炭徐徐燃烧着,室内温暖如春。
萧兰淑一入正殿,急匆匆掀开珠帘,步入室内,高声道:“母妃,您怎么样?怎么突然间就病了呢?御医怎么说……”
她看到面色如常只是填了几许忧色的惠妃,哑然道:“母妃,您不是病了吗?”
惠妃沉着脸,呵斥道:“跪下。”
眼里没有半分责备,语气却不容置疑的怪罪:“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萧兰淑委委屈屈,掀起裙摆,跪坐在软榻脚蹬上,道:“母妃,我知道错了。我就是被禁足太久,憋得太狠了,所以想出去玩玩。”
惠妃见萧兰淑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气闷道:“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宫外那些个狗东西值得你不顾禁足令跑出去?你是公主,你天生就比别人高贵,被你看一眼就是无上的恩赐,你倒好,穿成下贱宫女的模样,眼巴巴的跑到别人跟前去……本宫怎么有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
萧兰淑见心上人被骂了,争辩道:“裴哥哥才不是狗东西,他……”
这时,萧兰时被嬷嬷带领着迈入室内,她佯装什么也没听到,行礼道:“参见惠妃娘娘。”
惠妃抬抬手,示意道:“起来吧,不用讲这些虚礼,坐下陪本宫说说话。”
两名宫女搬来裹着棉布的凳子,放置在银丝炭火炉前。
萧兰时走过去,坐下,宫女为她端来一杯热茶。
茶还未入口,就听到惠妃温和道:“今日这事儿幸亏有你这个姐姐帮忙,若不然,阿淑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但阿淑毕竟还在禁足,这件事传出去自当是不好的……”
萧兰时喝了口茶,心领意会道:“今日三皇兄带我出宫去玩,他心疼昌平被禁足,让我给她带了些她爱吃的酥饼。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事儿?”
惠妃不想她将此事声张出去,她既然帮了萧兰淑,便不会将此事说出去,这对她没有好处。
只是听惠妃与萧兰淑的对话,惠妃是知道萧兰淑出宫去寻找谁。
看惠妃这个态度,也不像喜欢裴之风,那前世她为何答应让萧兰淑嫁给裴之风呢?
河东裴氏,乃明昭帝的舅族,四大世家之一,也是最末。
前世,在她和亲的那一天,她看到昌平哭哭啼啼的回宫,控诉裴之风不仅辱骂她,还不许她进他的书房。分房睡也就罢了,他还抬了几个戏子做妾室,甚至还羞辱她。
再后来,她和亲队伍被山匪劫掠之时,她听到几个山匪说起萧兰淑,说她小产抑郁,跳湖自尽了。
萧兰时突然想到前世萧兰淑嫁人后半个月,就传来北丹使者入盛京的消息。
之后一个月,她父皇便下达了让她去和亲的圣旨。
难不成惠妃提前已经知道明昭帝想送一位女儿去和亲,她只能将萧兰淑嫁出去,好保住她。
也是,嫁给北丹那位年过半百打死四任妻子的老男人,还是河东裴家更好一点。
只是惠妃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萧兰淑嫁给心心念念的人,不到一年时间便跳湖自杀。
萧兰淑有惠妃护着,明昭帝宠着,从来都是骄纵蛮横,让别人不痛快。
若她自杀,可见她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只是她有惠妃护着,为何会走投无路?
萧兰时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明昭帝一直想打击削弱士族,巩固皇权。
前世后期,皇权与世家之权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以姜畔为首的士族几乎占据了大齐朝的半壁江山,明昭帝已经忍无可忍。
所以他要结合所有的力量去针对与朝廷作对的士族,其中明昭帝舅家裴家也是他要拉拢的势力之一。
在这个时候,明昭帝自然不会去对付裴家的下一任家主裴之风。
前世和亲路上,萧兰时不止一次怨恨明昭帝对自己的无情。
现在看来,除了太子,他对每一个儿女都有无情的一面。
他为了笼络琅琊王氏,杀了丽平公主的驸马,逼着丽平公主改嫁王氏公子。
他派萧鹤去镇压起义军,害得萧鹤被起义军凌迟,尸首被辱,他却连为他收尸报仇都做不到。
他让萧兰时嫁给北丹老国王和亲,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他为了笼络裴氏,竟对从小宠到大的小女儿无情决绝……
这份帝王心性,着实令人叹惋。
萧兰时想,前世萧兰淑绝望跳湖自杀,是不是也是对明昭帝无声的怒斥?
公主后妃是不允许自戕的。
那是亡国的象征。
只有国破之时,为了避免公主后妃受辱,保全国体,才让公主后妃自杀。
除此之外,公主后妃只有被赐死,没有自戕。
惠妃没想到萧兰时看着文文弱弱,不谙世事的模样,竟然这么上道,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放下心来,道:“果然是个好孩子,你当时出冷宫,时间太匆忙,本宫也没给你准备什么见面礼。说到底,你母妃虽与本宫有些旧恩怨,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本宫不会在无辜孩子身上找补。今日正好时间充足,本宫就将当时没准备足的见面礼,一起给你吧。”
她当年也与郑贵妃争过宠,也是没落得什么好处的人之一。
她虽曾被贵妃为难,不喜欢贵妃,但在萧兰时出冷宫时,她也从没想过母债女偿,报复萧兰时。
她是有女儿的人,一想到以后别人会将自己的债,报复到女儿身上,她就于心不忍。
至于静妃那上不得台面的报复,她管不了也管不着。
她只能保证自己做到与萧兰时相安无事就好。
现在,萧兰时帮了她们,她确实应该给她一些好处,也算是封口费。
萧兰时知道自己若不收下,惠妃心里难安。
她起身行礼道:“多谢娘娘的厚爱,那鸾平却之不恭了。”
嬷嬷带领着宫女下去,不一会儿就带来一些美玉首饰,件件精美,价值不凡。
看样子,惠妃所言不虚,她确实给足了好处。
萧兰时收下后,再次行礼道:“多谢娘娘,今日时日已晚,鸾平就不打扰娘娘了。”
宫女已经点燃了熏香,屋子里香味弥漫。
惠妃点头道:“好,你先回去吧。”
她侧头吩咐宫女道:“今夜熏香再浓一些,皇上晚些会过来。”
萧兰时闻着熏香,不由得蹙眉,道:“娘娘,最近天气寒冷,您是不是会因此失眠多梦,心神不宁,难以入睡?”
惠妃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她望着铜铃双鹤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道:“你还懂医术?”
萧兰时摇头道:“自是不懂,只是我知道您这香是治寒邪入体引起的心神不宁、难以入睡之症状。”
她不光知道熏香的作用,还知道熏香是为了谁而燃。
她的父皇明昭帝有寒邪之症。
一到冬季就失眠、心神不宁、无法入睡。
失眠之症困扰着他,让他面对政务变得有心无力,几次三番批错折子,也让他变得易怒。
这些都是她前世从静妃那里知道的。
前世静妃为了争宠,可没少派人为她找如何缓解这种症状的方子。
还真被她找到一名山中老神医,调制了一些药草熏香,将明昭帝的失眠之症治好了。
静妃因此没少获得封赏,明昭帝那段时间几乎专宠静妃。
后来,静妃更是大方,将药方给了太医院,直接公开了,更为自己博得好名声,赢得后宫前朝一片称颂,还在杏林留下颇多赞誉。
前世萧兰时去太医院拿过药,刚好看过那张药方。
不仅如此,她还帮一些不识字的患有此类症状的宫人誊抄了十几份,方便他们去宫外买便宜的药材,或者找到替补的药材。
她对那张方子倒背如流。
算算时间,不到半个月,静妃就得到那药方了吧。
她温温柔柔的一笑,对惠妃行了礼道:“娘娘,我知道一张药方,可以治疗此类症状。”
室内一静。
惠妃没有说话,静静打量着萧兰时,仿佛想知道她的目的为何?
宫女嬷嬷也噤若寒蝉。
萧兰时丝毫没看惠妃审视的目光,笑道:“我母妃是西北之人,那里气候寒冷,不少将士身患寒邪之症,晚上无法入睡者数不胜数。在她去后,我整理她的遗物,发现了一则药方,就是昔年我外……郑高勋治疗军中将士的失眠之症的方子。里面有几位药材比较昂贵,只能制作成熏香给一些将领用,剩下的兵卒只能用替补之物……”
郑高勋是她的外祖父。
以勾结乱党,意图扰乱边境之罪名被处死。
她不能称呼他为外祖父,便只能称呼他的名字。
惠妃陷入沉思,仿佛在想萧兰时这话的可信度。
毕竟制成的熏香是给明昭帝用的,稍有不慎就是灭族的大罪。
思来想去,她都觉得萧兰时没必要骗她。
毕竟在萧兰时眼里,这熏香是给她用的,她与萧兰时之间并无深仇大恨。
更何况,若是出了事,头一个跑不掉的便是萧兰时。
萧兰时猜到惠妃心中顾虑,道:“每个人的体质是不同的,娘娘可先找人试药,若是觉得尚可,再自己用也不迟。”
惠妃正有此意,眉开眼笑道:“你有心了,那本宫派宫女随你回去取药方?”
萧兰时摇头道:“不用如此麻烦,在冷宫时,母妃为了让我多认识点字,就让我抄写那方子上的字。那方子与一些书籍,算是我的启蒙书,我都会背了。”
惠妃见她逻辑自洽,不像是撒谎的样子,感叹一句“你吃苦了”后,吩咐宫女道:“准备笔墨。”
宫女送来笔墨纸砚,萧兰时将方子写下来,交给惠妃。
惠妃看到字的时候一愣。
这字着实上不得台面,像刚启蒙孩童写的,但她知道萧兰时的成长环境,在冷宫那地方,哪有笔墨给她练字,能写出来就不错了。
她并未多说什么,将那张方子交给身后的嬷嬷,吩咐宫女送萧兰时回长乐殿。
萧兰时走后,惠妃瞪了跪坐在腿边的女儿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啊,跟人家好好学学。”
萧兰淑不满撇嘴:“跟她有什么好学的?你看她的字,还不如我八岁写的呢?”
惠妃没好气道:“你能跟她比?你从小锦衣玉食,多少女官教导你?她在冷宫那地方,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可她不仅活了下来,还学会些许字,可见是个心性坚定的。”
听到惠妃夸别人,萧兰淑不满:“哼。”
惠妃叹气道:“本宫知晓你不顾禁足令出宫的时候,静妃那边怕是已经知晓。若不是萧兰时将你从宫门口带进来,静妃定抓你个现行,你父皇最是忌惮几大世家,可偏偏你不顾禁足令,也要同裴家大公子牵扯。若是他知晓你违抗圣旨偷溜去私会外男,别说是你要受罚,就连本宫也会被你连累。”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语重心长道:“这些年,静妃那个贱人没少找你母妃的错处,好独揽后宫大权。若是让她掌权,你我还有容身之处吗?萧兰时倒是个明白人,知道本宫若是倒了,静妃会独大,那么她的日子会更难,所以她帮了你。就这点玲珑心思,也值得你去学……”
萧兰淑不耐烦母妃说别人的好,撇撇嘴,道:“知道了,知道了。她不就帮了我吗?我不会欠她的,我会还她人情的。”
想到萧兰时确实可怜,又确实帮了她,道:“母妃放心,我会好好跟她相处的,只不过你以后不能夸她,只能夸我。”
惠妃见女儿耍起了小脾气,不由得叹口气。
孩子不是一天教会的,她只是希望她能长个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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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妃按照萧兰时给的方子,找了可靠太医询问,还找来人试药,皆没有出现问题。
她这才将熏香用在明昭帝身上。
药方制作出的熏香果然效果显著,明昭帝这几天一有空就来兴宁宫,七八天从未踏入别处一步,还下令解了昌平的禁足令。
这可将静妃气得七窍生烟。
明昭帝这几天睡眠很好,整个人精神气十足。
以往他都是强撑着精神上早朝,现在他上完早朝处理完政务,还去马场跑了十来圈,整个人容光焕发,仿若回到年轻时。
他午膳照旧是去兴宁宫用的,用完了午膳,他问出了心中疑惑道:“爱妃,朕之前心神不宁、彻夜难眠,这几日一到你这里,不仅精神好,连此症状都几乎消失了?爱妃是为朕寻到什么有用的方子了?”
惠妃为皇帝盛了碗汤,漂亮眉眼弯弯,佯装生气:“是啊,臣妾可是寻了很久,但机缘巧合之下,让臣妾得到一张良方。”
明昭帝饶有趣味:“哦?”
惠妃根本没打算隐瞒独揽功劳,道:“臣妾寻了许多方子,都没什么奇效,后来鸾平公主来兴宁宫问安,闻到了兴宁宫的熏香,她猜到是寒邪引起的心神不宁与失眠之症,就将她母妃留下的方子给了臣妾。”
她见明昭帝面色无不愉,便继续道:“据她说,这是贵妃母家给将领们用的药物。她幼年时,没有启蒙之书籍,她母妃便按照方子上的字,教她认字,您说,这不是机缘巧合是什么?”
“臣妾得到方子,找到御医询问,御医说这方子虽剑走偏锋,但有奇效,是一张对症下药的好方子。臣妾制成熏香后,找了几个人试药,都没有问题……这才敢用熏香。如今看皇上龙体康健,定是天佑大齐啊。”
明昭帝喃喃道:“贵妃啊。”
斯人面目早已斑驳模糊,他只记得记忆中有一抹灿烂的影子骑在高头大马上,在开得如火如荼的野桃花林里奔腾,清脆爽朗的笑声随着清风传出很远……
说起来,他上次见她还是十年前。
那时秋雨潇潇,她被他打入冷宫,跪在华丽却又萧瑟的宫门前接旨。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这样的岁月一过就是十年,十年后传来她死在冷宫的消息。
他给了她最后的体面,让她以贵妃之礼下葬。
将他们的女儿接出冷宫。
老实说,他见萧兰时第一面是非常失望的。
面黄肌瘦、唯唯诺诺、胆小如鼠……
除了那张脸有点贵妃当年的影子,身上没有一星半点帝王家公主该有的样子。
他想也许是这些年冷宫的生活导致她成长为这样。
可是出冷宫一个月来,他见到的萧兰时,都是蠢笨、愚钝、胆小、粗鄙、不知礼数……
好在他对她也没什么别的期望。
今日若非惠妃提起,他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女儿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失眠之症能被治好,竟然是萧兰时的功劳。
能注意到惠妃宫殿里熏香的作用,可见她也并非太过愚钝。
惠妃见皇帝喃喃念叨着贵妃,陷入沉思,试探道:“皇上,汤要凉了。”
她怕明昭帝还记着他与贵妃之间的恩怨,会来责怪她私自用了贵妃的药方,从而牵连到她。
因而她才小心翼翼试探。
说到底,她也不是为了帮萧兰时,才将萧兰时的功劳和盘托出。
而是这件事若是明昭帝想知道,自然会知道。
再有者,若是让静妃知道萧兰时将方子献给她,让她这一段时日独得恩宠,立下大功,静妃怕是会恨死萧兰时。
她就是要将萧兰时彻底推到静妃的对立面。
这样萧兰时在后宫能仰仗的只有她。
她看得出来,萧兰时心思细,又善于察言观色,是个可以帮她扳倒贵妃的好帮手。
明昭帝回过神来,喝了口汤,若有所思道:“朕向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鸾平那宫殿着实太空了,春伦,你去朕的府库里挑几样好东西送去给鸾平,再挑几样好的玉石打造成首饰头面给她送去。另,再去宗室支出两千两白银送去给她,她出冷宫,自然需要银两打点。”
春伦连忙领命道:“是。”
惠妃连忙下榻跪地道:“皇上宅心仁厚,赏罚分明,臣妾替鸾平叩谢圣恩。”
明昭帝将她扶起来,郎情妾意道:“朕的事情让爱妃操心了,还没问爱妃想要什么赏赐?”
惠妃温柔道:“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之幸事,臣妾不敢要什么赏赐。”
明昭帝微笑,揽着惠妃往内殿走去,道:“你啊……”
兴庆宫。
砰的一声,静妃将手中茶盏重重砸在桌上,滚烫茶水溅出来,她细白如瓷的手被烫得一片通红。
她怒道:“这个小贱人还真是不安生,前脚帮了昌平,害得本宫错失扳倒惠妃的良机。后脚就给了惠妃一张方子,让惠妃那个贱人得了那么多好处。那方子与神医研制出来的几乎一模一样,让本宫损失了多少钱财。她是想巴结惠妃,故意与本宫作对呢?本宫会让她看看,与本宫作对的下场!”
杨嬷嬷忧心道:“娘娘,鸾平公主因为贡献方子有功,皇上给了不少赏赐。听闻她过两日去冬猎,皇上让春伦选出一些上好的玉石,为她打造了首饰头面,可见她也是在皇上面前长了脸的。现在贸然对她下手,会不会……惹得龙心不快啊?”
静妃捏着茶杯,手骨关节发出咔咔声。
她冷冷道:“那贱人翅膀硬了,以为自己会飞了,竟敢次次与本宫作对,她那么想去冬猎,那本宫就应该给她一个毕生难忘的冬猎。宫外的危险可比宫内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