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视线微微一凝。
积压已久的陈年旧事蓦地涌上心头,在乍然相见的不可置信中又愤恨难平。
但须臾之后,她压下了心头百绪,转而不耐地皱眉问道:“你是何人,有事?”
谢行舟闻言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索性翻窗进来。
“喂,这里没别人。”
苏棠搭秤的手平稳无波,头也不抬道:“你认错人了,快些出去。”
谢行舟的目光端详在少女脸上,见她视若无睹,倏地抬手压了下秤杆。
被这一压,小秤砣一溜烟往下掉。
苏棠下意识拍开作怪的手。
谢行舟嗤地一笑,“爱打人这点倒是没变。”
苏棠挂回秤砣,不做理会。
谢行舟视线飞快地掠过盘中里拣出的香材,又往烧着的小泥炉瞥了一眼,有些诧异道:“沉香、白蒺藜、巴戟天、五味子、泽泻……你要做‘沉香饮’?”
苏棠不答,方才她思来想去还是在澡豆和香饮子中选了后者,又在诸多香饮子中选择了用料多达二十四种、且做法复杂的古方沉香饮。
“喂,若不是邱老明言让你做的,劝你还是换个香饮子。”
苏棠将秤好的熏陆扫进药臼中,语气淡淡:“为何?”
谢行舟眼中露出点笑意,“这个香方古旧、做法繁难,如今已少有人用,香气虽可,功效却一般,邱老不会喜欢。”
苏棠手中药杵一顿,“你确定?”
谢行舟眨眨眼,坦然道:“我猜的。”
苏棠扯了下唇角,“秋荣堂号称香方百年不变,独门手艺累代相传,古方是投其所好。”
铜炉沸水初扬,苏棠将归置好的药粉一并倒入,水面霎时哗然作响,迸出一阵馥烈香气。
谢行舟摇头,“秋荣堂卖的古香颇多,沉香饮可不在其中。”
眼见苏棠自顾自往锅中添水,没有再理会他的意思,谢行舟啧了一声,撩起布袍在案上坐下,在香材中一番挑挑拣拣,拿了个空药臼就往里装。
苏棠不解地看去,“沉香、香附子、缩砂仁、甘草,取这四样,你要做什么?”
谢行舟挑眉:“送佛送到西,帮你做一个删繁就简的‘沉香饮’”
苏棠脸色沉下来,冷声道:“不需要。”
这是她的试炼,哪里需要谢家人掺和,谢氏子天赋过人又如何?
谢行舟已经点起另一个泥炉,手中拿过药杵捣弄,苏棠登时起身阻拦。
谢行舟抱着药臼歪身避开,瞥向铜锅凉凉道:“水起鱼眼了,你再不去捞,晚会可就变味了。”
苏棠回头看去,果然锅中又已起泡,古方沉香饮须“三浮三滤”,她不敢耽搁,冷冷地瞪了谢行舟一眼。
小铜锅中渣滓浮泛,苏棠用细筛捞起先前所投香材,再将芍药石斛香末投入水中,如此算是进入第二道煎水。
一时水面又沸沸扬扬。
隔壁捣臼声笃笃传来,伴随着香材被碾碎的嘎吱细响,苏棠眼中盯着铜锅,心却似水上浮渣难定。
古沉香饮如今少有人用的缘由确如谢行舟所说,做法繁杂,先要熟记二十四种香药分量及其炮制方法,其次要将香药分三次下水,每次所投的品类和分量各不相同,三则需把握火候,三次浸泡提汁、扬汤去滓,最终将一盏半水,煎取至八分。
其中所有步序分毫不能差,否则色香味都会有损。
她暗自思量着邱老会不会也嫌此饮华而不实,一时又觉得非它不足以显露自身功底,若是选择别的香饮子,恐过于寻常。
等她思虑重重地将水煎至第三道,鼻端也闻到了一缕沉绵柔长的香气。
谢行舟将沉香饮用细布滤渣,盛到小瓷盅内,推到她面前问:“如何?”
汤色澄澈如琥珀,沉香主味分明,又透出甜意和一点清凉气息。
甜出自甘草,凉意么……
“你还加了甘松?”
苏棠嗅觉极其敏锐,虽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谢行舟一笑,“狗鼻子。”
苏棠不作声。
他顿了下,视线落在苏棠的铜锅上,故意挑眉道:“可别和我说你真觉得这锅大杂烩更好。”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胖管事跺脚的声音,“哎哟,谢家小子,你怎么还在这儿?”
“快走吧,待会邱老先生过来了要是看见你,我如何交代?”
眼看着胖管事要绕到正门抓人了,谢行舟索性原路翻窗出去,“后巷见。”
临去时,对着仍不言语的苏棠正色说了句——“你若真想留在这,就用瓷盅里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行舟话音方落,苏棠蓦然目光如电看去,可惜人影已消失在拐角处。
窗外只剩一树绿槐,摇摇摆摆。
苏棠手指微僵,松开方才用力攥紧的裙摆,慢慢将褶皱一一抚平。
锅中水已将近八分。
胖管事喘着气推门进来,左瞧右瞧,问道:“那小子跑了?”
苏棠点头。
“没打扰你吧?”胖管事猛地吸了吸鼻子,一转眼瞧见案上装盛好的瓷盅,“这是做了沉香饮子?”
“小娘子做好了?那我这就去喊老先生了?”
不多时,木门又重新打开了。
邱老弟子一进房中便有些惊奇地问道:“安小娘子做了两道香饮子?”
长案上两个瓷盅扣着盖子,室内香气略杂,要么是调得不好成了这味道,要么就是两种饮子味道窜一起了。
苏棠起身见礼,微微点头。
邱老笑呵呵道:“那你得选一道最满意的出来。”
苏棠看着案上的两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盅,闭了闭眼。
最终她端起一盅呈上。
“二十四味古沉香饮,请老先生指教。”
时过晌午,杨柳巷里静得只有沙沙风声。
秋荣堂内的高大绿槐一半探出墙来,叶影随风在青砖上拂来拂去,拂到了青衫衣角上,便成了一片天然纹饰。
谢行舟抱臂倚在墙角,琢磨着再等一会还不见人就该走了。
然后他仰头又望了会天,春夏之交天色半阴半晴,槐叶潮润得像昨夜刚经了雨。
他百无聊赖地折了根带花的槐枝捻弄在指尖,将细白的小花放到鼻端嗅了嗅,又放入口中。
“闻着一样,尝起来却不如北边的。”
还没等他将花折腾完,不远处的秋荣堂后门声音响动,渐渐有人影朝他走来。
苏棠在见到墙角一袭青衫时便止了步。
她和谢行舟隔着一丈远,一树浓荫隔在两人之间。
谢行舟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结果如何?”
苏棠轻轻摇头。
谢行舟站直了身子,长眉微敛:“你给邱老的是?”
“给的自然是古沉香饮。”
一炷香前,她选择了自己的那一盅。
古沉香饮汤色暗红,气味丰富浓郁,火候得宜。
邱老说他很久没有喝过这般纯正的古沉香饮了,又赞叹她熟知香方,步序精准,可见香学扎实。
“只可惜,安小娘子不是老朽这次要寻的人。”
苏棠不解。
邱老先生又问她,“南北制香名家有许多,安小娘子缘何要拜师秋荣堂呢?”
她答的是秋荣堂百年传承,遵古守制,积淀深厚。
论理这是一个绝不会错的答案。
邱老含笑叹息,“秋荣堂确是如此,但老朽近来有所悟,香之一道,求稳亦须求新。”
苏棠倏然抬眼。
“香方、步序、火候、刻香之技等都可慢慢磨炼,只不过锐意和胆气,更是难得啊。”
“安小娘子也莫要灰心,老朽以为凭小娘子的本事,应有添新,而非一味守旧。”
苏棠险些呕出血来,谁能料到以崇古扬名的秋荣堂,既真的嫌二十四味沉香饮太古。
言外之意,无非技艺不好,方子不熟可以靠勤能补拙,而新意才是难得的。
大概是邱老弟子看出了她有所不甘,帮着问道:“不如师父看看另一盅吧?”
盅盖揭开,带着热意的白气袅袅上升。
邱老只品了一口,便讶异道:“此饮沉香气味分明,余味皆不喧宾夺主,甘草甜润,饮尽时又略有凉意,这香方何名?”
邱老须发皆白,眸光那一刻却清耀有神。
“小娘子方才为何不选它?”
苏棠手指微蜷,邱老的眼神让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认下这盅是她所做,则拜师一事可成。
杨柳巷中,谢行舟咬花的动作一顿。
他不可置信地侧头看苏棠,“他都这般问了,你还否认?”
“对。”
“……啧,那我看你其实也不是很想去秋荣堂。”
谢行舟心道也是,从前苏家风光百倍于秋荣堂,又有家学,苏棠不甚在意也正常,只是既然如此,何必来这一趟呢?
苏棠轻轻嗯了一声,像是终于松快了些,眉心缓缓舒展开,“邱老说得是,天下制香名家有许多,我不是非他家不可。”
首选金陵,不过是为了尽量掩人耳目,进不进秋荣堂不是最重要的。
而她确实尽她所能争取过了,对邱老的倾向判断错了就是判断错了,她不可能将谢行舟所作认成自己的,也不会再多求一次调香的机会。
毕竟珠玉在前,后来者纵然不是狗尾续貂,也有仿作之嫌。
谢行舟猝然间明白了什么,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必须给自己找个师承?而且得是名家?”
“尽量吧。”苏棠神情淡淡,“实在不行,今年金陵的‘十香会’也快开始了吧。”
“‘十香会’说是拔新选异,不论流派,可要真是无名师家世,你走这条路要入前十还是颇难的。”谢行舟不赞同道。
这时谢行舟见到了重逢以来苏棠的第一个笑,江南四月,春意融融,淡淡日光映衬得少女面容明艳而娇妍,可那笑意却是很冷。
“这没什么,我早就知道前路很难。”
苏棠说完转身离去,不再多看谢行舟一眼,今日一见,最好后会无期。
待她将要走出巷口时,身后忽然传来谢行舟疏懒的声音——“喂,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听?”
“我可以和你一起进入十香会,而且,保证前十。”
苏棠回头,再掩饰不住讥诮之意:“我,和你?”
昔日一别,到如今鹿山又青了几回?
而横隔在苏谢两家之间的岂止是这六年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