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栈安顿下来,日头渐到正午,该吃午饭了。
赫连雪在大堂里找了张靠窗的桌子,让小二推荐几样特色菜。
那小二见她和乌苏生的漂亮,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磕磕绊绊半天,总算把几个招牌菜名报出来。
不仅是他,还有别的桌上用膳的仙门中人也时不时打量她们一眼,眼神颇有些惊艳。
虽然赫连雪和乌苏衣着打扮都很寻常,言谈举止也低调,没什么出挑的地方,可偏偏人群中一眼就能注意到她们。
赫连雪习惯了这样的注视,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刚喝了一口寡淡的茶水,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姐姐!”
戚若雪三两步跑下楼梯,且惊且喜地看着她:“你也住在这里呀?”
赫连雪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看到戚南行和柴良他们从楼上下来了。
柴良走在当先,瞧见赫连雪对面的乌苏,好奇地问:“这位是?”
赫连雪介绍:“我师姐。”
乌苏一脸不情愿地挤出个笑脸,客套道:“幸会,听我师妹提起过几位仙友,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他们正说着,旁边忽然插过来一个身量中等,面容俊朗,身着青色细纹罗衫的少年,笑容满面地拱手道:“戚少侠,柴少侠,原来你们和这两位仙子认识?”
“谢少主。”戚南行和他见礼,淡淡道,“有过一面之缘。”
见他没有帮忙引见的意思,那青衫少年只好又朝赫连雪拱手,意态殷勤道:“在下无极宗弟子谢淮,不知二位仙子如何称呼?”
赫连雪只好站起身,回礼道:“小仙不才,司徒雨,这位是我师姐,马苏。”
“二位仙子钟灵毓秀,气度光华,不知是哪个门派的高徒?”谢淮痴迷地盯着她的脸,语气里满是恭维。
“小门小派,不足挂齿。”赫连雪带着些敷衍的微笑,“还望仙君海涵。”
见她不愿说出门派,大概是不愿叫人知道她们是合欢宗女修,戚南行他们便也只作不知,一行人另外找两张桌子坐下。
眼看着赫连雪这一桌已经开始上菜,谢淮也不好再打扰她们,只好拱了拱手,回他自己那边。
只是时不时地偷瞄一眼,满眼的倾慕与垂涎。
不仅是他,整个大堂里用膳的众人,无不悄悄打量着赫连雪和乌苏,目光惊艳居多,但也有很多鄙薄和不屑。
毕竟她们刚才这一番动静,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连自己家门都不敢报,想必是不入流的下三滥门派。像他们这些来参加试剑大会的,无不是仙界数得上的高门大宗,随便哪个说出去都如雷贯耳。自然瞧不上她们这些籍籍无名的小门小派。
乌苏不喜欢周围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咬牙切齿地小声道:“旁边那几个登徒子,我真想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一个个全都捏爆。”
她可是幽冥魔域杀人不眨眼的三护法,名号传出去能把孤魂野鬼都吓哭,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觊觎过?
“那你去挖吧,我不拦着。”赫连雪吃着笋丝,津津有味,这家店的手艺还不错。
乌苏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这里毕竟是仙门地盘,在大堂里用膳的仙门弟子不下五六十人,万一暴露身份,只怕她杀不过来。
赫连雪原本也想易容,可是周围那么多仙家众人,保不齐哪个修为高的就能识破她们的易容术,反倒令人生疑。倒不如这样大大方方的,随便别人怎么看,反而不惹人注目。
果然,周围那些人在初见的惊奇过后,很快便移开视线。随着酒菜陆续上桌,他们的话匣子打开,开始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有的吹嘘自己新捕获的灵兽,有的打听有没有好的铸剑方子,有的抱怨剑道太难没有精进,有的相约着要提前切磋一场……
不过听来听去,他们聊的最多的还是青云宗云家到底有多阔绰。
“你没上过青云山,你是没见过,那上千级台阶都是白玉石砌的!”
“那算什么,山顶的楼阁都是金砖铺地,鲛珠做帘,连养的鹦哥儿用的都是翡翠碗,云怀山那老儿可真会享受!”
“要不然青云宗没落了嘛,当初可是仙门第一大派。现在倒好,光想着赚钱,疏于剑道,被天剑宗比下去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人家还有钱。你看这山脚下的百十家酒楼和客栈,还有镐京城里那么多商铺,半数以上都是青云宗的产业,每天赚的灵石就像流水一样,谁看了不眼馋!”
“谁让青云宗位置好呢,仙门人间妖鬼之域都在这里交界,青云山底下埋的净是晶矿和灵脉,库房里的天材地宝快要堆成山了,要不云宗主那么财大气粗。”
“我听说靠近酆都那个鬼市也是云家开的,背后之人就是云家那位少主,云无疚。”
“真的假的?云无疚不是一心剑道,誓要重振青云宗荣光吗?”那人一脸怀疑,“他怎么会去管黑市?”
坐在他旁边的人嗤道:“世人哪有不爱财的,有了财就有了一切,神仙也一样。”
……
赫连雪漫不经心地听着,用过午膳就上楼回房休息了。
她和乌苏赶了几天路,着实有些累。
等她睡足一觉,再醒来已是深夜。
乌苏在隔壁听到她的动静,过来问她饿不饿,要给她叫东西吃。
赫连雪摆了摆手,快速换上一身黑色夜行衣,把脸也蒙起来:“我要去戚若雪那里找点东西,你给我守门。”
乌苏皱起眉,一脸的不赞同:“小祖宗,你可千万别乱来!戚若雪可是天剑宗的掌上明珠,极为受宠,你要闯出祸来,我怕我兜不住。”
“兜不住也得兜。”赫连雪走到门口,朝她眨了眨眼,“靠你了,乌苏姐姐!”
说完她便推开门走了。
夜深人静的客栈里,四下悄无声息,住客们几乎都已经睡了。
赫连雪循着那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穿过黑漆漆的走廊,走路像猫儿一样,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攀着楼梯上三楼,找到天字二号房,她贴在门缝上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女孩子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熟睡。
赫连雪念着闪身咒,穿门而过,进入房中。
朦胧的黑暗里,赫连雪的眼睛是晶晶亮的暗紫色,能够看清屋内的一切。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盯着床上沉睡的小姑娘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素白纤细的食指,点住她的眉心,施展读心术。
戚若雪不过才刚刚筑基,赫连雪的修为比她高出许多,要探查她的记忆,没有丝毫阻碍。
随着眼前悠悠一晃,赫连雪看到了一片幽蓝的夜空,漫天星子闪亮。
她不由得睁大眼睛,一时间看得有些愣。
在幽冥魔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在下雪,魔域的天空总是黑黑的暗紫色,从来看不到星星。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澄澈明净的星空。
“爹爹,要抱抱。”随着一个奶声奶气的稚嫩声音,跑过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孩,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头上还扎着两个小揪揪,眉眼间隐约能看出戚若雪的模样。
“来,爹爹抱。”一个高大的男人爽朗地笑着,伸手抱起小女孩,高高举在头顶,然后在她肥嘟嘟的奶膘上亲了几下。
小女孩咯咯地笑着:“爹爹好坏,爹爹的胡子扎人!”
“好好好,爹爹不亲了。”男人将小女孩放到石桌上坐着,宠溺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两条粗短的小胖腿垂在桌沿下一晃一晃的,小女孩撒娇道:“今天是雪儿的生辰,爹爹给雪儿准备了什么礼物?”
男人笑着说:“爹爹送给雪儿一块玉佩,保佑我们雪儿平平安安,健康长寿。”
他说着,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一块半月形玉佩,系到小女孩的裙子上。
那玉佩上团着层卷的流云纹,中间是一条盘尾夔纹的龙。
带窝窝的小胖手把玩着那块玉佩,小女孩撅着嘴,似是不太满意:“只有这一个礼物吗?一点都不好玩。”
一双大手把她抱起来,让她站在石桌上,男人呵呵笑着,给她整理毛绒绒的头发:“雪儿已经六岁了,是大孩子了,不能再要玩具,该好好练剑了。”
“爹爹请大师看了星盘,雪儿的道号是霁英,以后我们雪儿就是霁英仙子了。霁英仙子就要好好练剑,努力修炼,等以后长大了锄强扶弱,保护天下。”
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鼓起胖嘟嘟的小胸膛,举着双手开心地蹦跳:“雪儿是霁英仙子喽!雪儿是霁英仙子喽!雪儿要好好练剑,以后保护爹爹,还有娘和哥哥!”
画面一转,下雪了。
长大了几岁的小女孩和她父亲在雪地里练剑,另外一个端庄貌美的妇人坐在旁边廊亭里看着。
小女孩练的不好,招式总是用错,没过几招就被父亲把剑挑飞了。
圆圆的包子脸垮下来,小女孩扁着嘴,委屈地哭了,抬脚踢着满地白雪,发脾气道:“什么破剑,一点都不好,我再也不要练剑了!”
旁边亭子里的妇人站起身,责备道:“这么点苦都吃不得,还修什么剑道?你爹亲自教你,你还练成这样,不该好好反省吗?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懒,让你练剑就耍脾气,我看你通不过试炼可怎么办!”
“阿娘好凶……呜呜……”
小女孩想哭又不敢哭,捏着两只小手,脸上的金豆子掉得更凶了。
男人连忙走过去,笑容温和地将她抱到怀里哄着,抬手给她抹眼泪:“小雪儿乖,不哭了,是爹爹教的不好,不怪我们霁英小仙子。”
“还有这破剑,又丑又笨,怪不得一直练不好。爹爹给小雪儿换把好剑,换把听话的剑,好不好?”
小女孩抽抽嗒嗒地靠在父亲怀里,撅着小嘴点头,委屈巴巴地说好。
廊亭中的妇人看不下去了,瞪了男人一眼:“你就好好惯着她吧!”
说完便气哼哼地甩手走了。
小女孩歪着脑袋,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哭花了的小脸上又露出笑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男人慈爱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一把将她抱起来,笑道:“走,爹爹带小雪儿找剑去。”
……
那个备受宠爱的小女孩,原来她也叫“小雪儿”。
看着那个高大颀长的背影,玉冠束发和银灰的袍角,还有挂在小女孩裙子上那块半月形玉佩。
赫连雪木然地站在那里,像被厚厚的冰雪冻住了一般,心里凉凉的,有些不知所措。
她小时候也不喜欢练剑,吃不了练剑的苦,三天两头发脾气。不是嫌弃剑不好,就是怪别人教的不好,总是想方设法偷懒。
若是被阿娘发现了,就会挨一顿数落。数落得她蔫头耷脑的,撅着嘴委屈地哭。
只是她哭了,没有人哄。
没有人敢在阿娘面前护着她,没有人手把手教她练剑,没有人送她玉佩做生辰礼,也没有人去请大师看星盘,为她求道号。
大概是点在戚若雪眉心的手指太过用力,把她按醒了,戚若雪含糊地唔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然后是惊恐的一声尖叫。
赫连雪也吓了一跳,仓惶间来不及念闪身咒,她连忙冲到窗边,一掌推开窗扇。
就在她飞身跃出去的时候,戚南行已经闪现在房中,几个箭步腾空而起,踏着窗台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