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咬牙从满地的琉璃碎屑里站起来,他依然停留在离裴棠不过两三丈的地方,身上的伤口渐渐不再愈合,暗红的血汨汨流出,沉默地浸湿了他的衣袍。
裴棠方才很是挣扎大喊了一通,既没有成功从绳索中挣脱,也没有劝阻徒劳地试图靠近她的无念。此刻她已然没什么力气,只是嘶哑着小声道:“大人……不要再过来了。”她似是万分努力地挤出一个丑陋的笑脸,眼泪在斑驳的脸上划出两道痕迹,“我一时半刻死不了呢,你快去……快去助那位判官大人。“
远处正与攻玉使缠斗的崔子珏罕见地大骂出声:“助我个屁!他要死让他死去!你们父子都是九重天里最有心肝的痴情种!只我一个是铁石心肠的窝囊废!”
那攻玉使的法术其实不甚高明,奈何她手执的袭苍伞却是一等一的邪物,判官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堪堪打个平手。
无念头也不回,气喘吁吁道:“我不是把他山金剪给你了吗?”
“他山金剪个屁!”崔子珏继续大骂,“那是仙君的神器,我怎么用?难道要我给这该死的荒於曾外孙女做个发型吗?”
攻玉使嘻嘻笑起来,翻飞的白色藩篱下时不时露出那张美艳残忍的脸:“崔将军缠着我作甚?重明蛊阵一旦启动,就算杀了布阵人,阵法也不会消散的,你应该清楚得很。”
“难不成我站着看戏么?”崔子珏咆哮起来,“我管不了那小祖宗,难道还不能收拾了你?”
“你可以和酆都君一起去救那个混账小娘子啊,”攻玉使的声音里充满戏谑,她放肆地大笑起来,“我知道你不愿。崔将军怎么会把凡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呢,我们于你而言,不过是伸伸手指就能碾死的蝼蚁罢了。”
崔子珏面上一滞,接着手执染魄狠狠往那女子肩头斩去,“还轮不到你叫我来做什么!还有……”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不许叫我崔将军!
攻玉使几乎是懒洋洋地用袭苍伞挡下,金属和玉器相撞发出峥琮的脆响,“崔将军有什么叫不得的?”她伺机上前,在一瞬间几乎是贴着崔子珏的耳朵轻语道:“难道崔将军自己也知道,自己当年……临阵脱逃,置将士们不顾,不配做将军么?”
崔子珏瞬间瞳孔激张,染魄一时停滞在空中,攻玉使总算等到了机会,袭苍伞骤然张开,刹那间千万道光箭齐发,毫无错漏地全数钉入了崔子珏体内。
判官猝然倒地,隔了许久才微微抬起身体呕出一大口乌黑的血,他抬眼看向攻玉使,声音里充满恐惧:“你……你如何知道……”
“缥缈无地一战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靡宜巨细,荒於神的史官都记了下来,攻玉使世代相传,永志不忘。”那女子露出轻蔑的笑容,“崔将军……不,崔子珏,”她居高临下地看向他,“你方才对自己的评价很准确。你确实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窝囊废。”
稍远些的无念并没有看到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又发起了一轮徒劳的冲锋,身上的血滴滴答答散落在地上,碎裂的琉璃尖刺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攻玉使伸脚踢了踢还在缓慢往外呕血的崔子珏,确认他不能再起身后悠悠然转了个身,找了一处算是平整的草丛坐下,饶有兴味的看着远处摇摇欲坠的酆都君。
裴棠仍旧在费力地挣扎,她的哭腔里逐渐带上了恼火:“姜念!你发什么疯!你不是聪明得很吗?眼前的局势怎么看不清?你又不欠我什么!”
无念气喘吁吁地不说话,又向前走了一步。无形的琉璃尖刺再一次袭来,这次却没有听到它们碎裂落地的声音——想是已全数刺入了他体内。
“你怎么不明白!”裴棠绝望地大喊,“她周全布置引你们来此,此刻又隔岸观火任由你在这白费功夫,说明你如今所做的正中她下怀!”
“我管她想做什么。”无念低声道,“她想做什么是她的事……我愿做什么是我的事。”他抬起头来,“这世上的所有的选择并非只有该与不该,还有愿与不愿。他们想做什么与我何干?我只想救你下来。”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此刻的无念距离裴棠不足一丈,他已经听不见琉璃尖刺破空而来的声音了——它们在短暂的时间里出现,精准地、无声地刺入他身上每一处无力躲闪的血肉。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在一点一点的消耗殆尽,裴棠的哭求似乎越来越遥远。
白枰神君,我真的很好奇。如果当时被困在这阵中的是姜苑,你会怎么做呢?
你会让阿娘死在穿云箭下么?
攻玉使好整以暇地看着无念的徒劳尝试,轻声笑道:“他倒是和他父君不大一样呢。”
荒原上空忽然响起一道惊雷。
攻玉使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诧异。崔子珏仍奄奄一息地卧在地上,他费力朝天看去,却听得第二道惊雷传来,晦暗的天际出现了一道幽绿色的闪电。
攻玉使勉强冷笑:“救兵来的倒不算慢。只是重明蛊阵一旦开启,除非阵眼之人身死……”
第三道惊雷传来,只见远处的荒山掠过一道弯月形的弧形光芒,由远及近,如同划破天幕的弯刀。
那道弧光飞跃至近处便轰然炸开,刹那间青绿色光芒将整个幻境空间填满。待到崔子珏再度艰难地睁眼时,却发现方才的荒野幻境已全然消失,自己正躺在那黄鱼老道的小木屋一旁的小道上,那破烂的木屋也已变成了一堆残木朽材。
攻玉使倒在离他不远处的空地上,袭苍伞掉落在一旁,她呕出一大口血,不可置信地嘶哑道:“怎么可能……是谁?是谁?”
虚空中出现一个淡青色的身影,月华真君轻轻落地,他身着一件泛着青金色光芒的软甲,岫色的眼眸里盛满冰冷的愤怒,将手上一个不断扭动的小小身躯掷落在地上。那攻玉使还想起身去拿那玉伞,遥阙连眼睛都没抬,一拂手便将她由一柄流云状的利器钉在地面,再不能动弹。
遥阙缓步上前拾起袭苍伞,盯着它似是凝滞了许久,却没做什么,挥手将其化入袖中。他转身快步行至崔子珏身旁弯腰探了探他的脉息,轻声道:“还好。斗姆元君在来的路上了。阿念呢?”
像是回答他的问题似的,坍塌的木屋废墟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却是无念抱着已然晕厥的裴棠踉踉跄跄地从废墟下出来了。遥阙看着裴棠身上的血迹皱起眉头:“这丫头怕是伤得不轻……”
无念只一言不发地把怀里的裴棠抱紧了些,崔子珏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扯着嗓子喊道:“那是君上的血!伤重的是君上!”
话音未落,无念便带着怀里的女孩应声倒地。遥阙抢上前去好歹扶住,崔子珏在身后嘶哑道:“那重明蛊阵的琉璃刺,也不知有毒无毒……君上受了好些……”
他逐渐住了口——因为遥阙看起来实在是太反常。平时如果是无念胡闹至此,月华真君早就或破口大骂,或不住埋怨——而此刻他看向无念的眼神,却是一种……同病相怜。
“琉璃刺无毒。”遥阙握着无念的脉息轻声道:“只是刺入心脉须忍得锥心之痛,以致气息倒流,五脏皆受经脉逆行之苦。还好……我没有来的太晚。”
他将无念放平在地上,缓步朝方才被钉在地面的攻玉使走去。那女子到底是凡人躯体,此刻血流如注已是奄奄一息,一双怨毒的美目仍闪烁着不甘的红光:“月缨仙……你……你是如何……”
遥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既有本事将青荇安插在我殿中,难道不知我早已换了尊号么?”
那被掷在地上的小小身躯再度疯狂地扭动起来,攻玉使又呕出一口血:“哈……月缨仙果然高升了吗?当年缥缈无地一役,你很是神勇呢……离恨天的邪魔,攻玉使的大军,有多少被你斩杀……却不想自己有一日也被困在彀中,等人来救……”
遥阙并未答话,只用一种淡漠的眼神看着那个扭动的身形,良久到:“你将这个石妖以袭苍伞点化,让我看不出灵元与妖元的区别将他收为仙侍,又叫他将酆都君的红线与这凡人女子系在一起,苦心经营的一切安排,便是为了今日将阿念引入阵中。为什么?若是为了报仇,你早就可以动手。”
攻玉使咯着血虚弱地笑起来:“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么?”
遥阙淡淡道:“不告诉,也无妨。”
崔子珏忽然道:“月华真君!”
他从遥阙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流淌的杀意。
遥阙却并不回头。他看着仍在挑衅地嬉笑的攻玉使,只轻轻一拂手,那流云状的长刃便把攻玉使的身躯切成了碎片,她都来不及最后再叫一声。鲜血泼溅了遥阙一身,他好似并不在意,只再一挥手,那柄长刃便悠悠飞起,将身上浓稠的血液抖了个干净,化成发簪回到了遥阙的发冠上。
崔子珏只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月华真君……你……你……”
“我要是你,我便一字不言。”他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声,斗姆元君到了。紫蒲色的烟雾将他缓缓包裹起来,失去意识之前,崔子珏只能看得到轻抚自己发簪的月华真君的背影,和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