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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嘭——”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震天巨响将益州百姓从睡梦中惊醒,接连而来的鞭炮声更是吵得人心惶惶。
益州习俗,若是有人离世,需先鸣炮仗,再点鞭炮。
三更时分,郡主被婢女发现死于床榻。
五更不到,轮回宗的散修就进了郡主府。
天刚蒙蒙亮时,郡主府外挂好了白幡,府内一阵吹吹打打,时不时异光乍现,映得满府亮堂,万丈金光直冲天际。
待日挂东边时,郡主府外的御街上,隐江对面的杨柳堤,落雁桥畔的缺月楼,全都挤满了人,一时之间,盛况堪比上元佳节。
虽然近些年来,轮回宗的势力在益州城的确是有所扩大,但令益州城民没有想到的,城主与郡主居然都归信了轮回宗,尤其是在最近轮回盘事件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之时。
郡主在此时以轮回宗的礼节行法事,等同于告知城民,轮回宗亦是正道。
生者求长生,死者求轮回。
得长生者无轮回,入轮回者万世苦。
连城中幼齿都会背“入轮回者万世苦”,现在看来难道只是一个笑话吗?
“小生困惑,敢问在座的各位道门中人,如何看待轮回?”
缺月楼里,众声喧闹,一声振聋发聩的发问,顿时让上上下下近百宾客鸦雀无声,都朝楼下大堂的少年望去。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长眉若柳,星眸似水,于人群往来间负剑而立,整个人萧萧肃肃,风姿俊雅,俨然已有几分仙气。
“小子你听好了。”
二楼一喝得半醉的客人俯身趴在栏杆上,冲着楼下的素衣少年喊话:
“仙道贵生,身死道消。何来轮回?”
“不对。”
一黑衣男子从三楼一跃而下,衣袂翩飞间稳稳立于少年面前,好奇地盯着少年腰间的异形玉佩说道:
“既生复灭,既灭复生。”
“负阴抱阳,冲气为和。”
“转转不悟,世世堕落。”
“五道轮回,报应不爽。”
说完,黑衣男子围着少年绕了一圈,颇为满意地说道:
“我看少年好根骨,何不随我去轮回宗,拜在我家傅宗主门下。”
“不出三年,掌教使之位手到擒来,好过你现在一个小小散休。”
面对黑衣男子的相邀,少年未发一言,只是对其作揖行礼,婉拒好意。
不想此举却引来四楼的放声嘲笑:
“区区邪魔外道,居然也想染指仙家根骨。”
语毕,这人一手抓着阁顶自然垂下的红绸,如飞鹤一般,绕梁盘旋。
在众人的引颈注视下,他终于玩够了,最后脚步轻盈地缓缓立于少年面前。
少年这时才看清此人眼中的放浪形骸与嘴角的恣意张扬。
虽然他身上穿着长生道的湖蓝祥云纹道袍,但他的气质,一点也不符合长生道的外慧内敛。
“来我长生道如何?”他问,语气轻佻,但似乎又有那么一些诚意。
不知是真的邀请,还只是单纯怕他去了轮回宗。
少年正迟疑间,刚才的黑衣男子又发难了,问道:
“区区长生道,轮回宗的手下败将罢了,有什么不得了的?”
“还是来我们轮回宗好啊,我们轮回宗厉害得很。”
“嘁……”湖蓝道袍的长生道修嘴角勾起,不屑地说道:
“你们的傅宗主都拜倒在我们长生道的石榴裙下了,你还好意思说。”
“你你你……”黑衣男子被人戳到痛处,说话都结巴了。
他们的傅宗主千好万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九年前傅有淮对长生道的余越求而不得,沦为道门中的笑柄。
此后轮回宗的道修每每遇到长生道修时,不发生冲突还好,一发生冲突,必会因此而受到嘲笑。
“你放心。”黑衣男子想好了回击之词,头都扬了起来,骄傲地回道:
“我们轮回宗杀尽天下无情道,你们长生道出来的余越,一样也逃不了。”
“你闭嘴!你敢动我师叔一根汗毛试试!”
*
益州城郊,茅草屋内。
余越一行三人还沉浸在梅思君对往事的追述中,突然间听得益州城内传来通天炮仗声响,于是几人纷纷趴到窗棂边上,一声一声数着声响。
一、二、三、四、五……
五声之后,除了天际弥漫的乌黑硝烟,再无其他。
五声声响,说明死的是官宦人家。
余越转过身来,对桌前淡定饮茶的梅思君说道:
“现在城里又死人了,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杀人凶手。”
梅思君吹了吹茶盏,望着杯中起起伏伏的叶片,淡然道:
“这只能说你不是杀害这个人的凶手。”
余越:……
这人怎么冥顽不灵?
余越气得一把摊开桌上的悬赏令,指着通缉画像下面的文字说道:
“你看清楚了,这个杀人狂魔,一连杀害了游春江、李参军、宋主簿、魏司马,今天又不知道杀了谁。”
“我人在这里,就是最好反驳的证据。”
面对余越的怒斥,梅思君不急不恼,微笑着说道:
“我命都在你手上了,人是不是你杀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梅思君的语气看似淡然,实则自暴自弃,言语间仍认为余越就是杀人凶手。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拍到梅思君脸上,梅思君躲也不躲,顿时五个清晰的指印浮现脸庞。
这一巴掌让周梧和傅有淮都愣住了,自重逢以来,他们还没见余越发过这么大脾气,发完脾气后竟然眼里似乎还在闪烁着泪花。
不知是在生梅思君的气,还是生她自己的气。
屋内的氛围顿时有些尴尬。
周梧没看明白形势,但也深知此时的余越不好惹,于是赶紧把头扭向窗外,假装欣赏院内的随风飘落的橙花。
而傅有淮见此,则散散几步走上前去,在梅思君毫无防备之时,突然一手掐住梅思君的脖子,目光森然地盯着他,清灰色的眼眸里翻滚着暴虐的杀意。
若不是碍着余越在此,或许他早就一把拧断了梅思君的脖子。
“人是我杀的,怎么着?”
他阴沉的眼眸微张,极尽嘲讽。
梅思君被傅有淮掐得满脸涨红,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狂跳,几乎快要窒息,但他仍垂眼望着快要发疯的傅有淮说道:
“傅有淮……你真的……很蠢……”
手上的力度陡然加大,梅思君口水混着血水流了出来,还在嘴硬道:
“活该你……永远都不知道……”
梅思君后面还有半句话,细若蚊蝇,但傅有淮还是听到了。
手上的力度再次加强,再用力一点,梅思君就会死在他的手上。
听到梅思君说的后半句话时,他确实起了杀心。
但他收住了,在梅思君即将死掉的前一秒,他突然撒手,任由梅思君跌落在地。
“你错了。”
他一脚踩着梅思君的脑袋,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知道。”
余越不知道梅思君最后跟傅有淮说了什么,把傅有淮刺激得满头白发乱飞,杀意四起。
但是傅有淮朝最后那句“我知道”,是看着她说的,似乎与她有关。
但是她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如何让梅思君知道真相。
想让他知道真相,她只有抓住真正的杀人狂魔。
而第一个线索,还是游春江。
“后来呢,继续讲,我要知道你跟游春江的所有细节。”
余越话刚落下,周梧和傅有淮都朝她投去异样的眼光。
知道的知道她是想查明真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梅思君有意思。
莫名其妙地,梅思君既被周梧剜了一眼,又被傅有淮眼神威胁,还得继续给他们将游春江的事。
在梅思君七岁那年,他与姑姑姑父同游踏青之时,于淛江之畔听见婴孩啼哭。
四处搜寻却不见踪迹,只见淛江之上,一只木桶顺水而来。
而婴孩啼哭,正是来自桶中。
他们合力救下婴孩,取名为游春江。
此后游春江便在梅府住下,与梅家同吃同住,同甘共苦,同舟共济。
也与梅思君一同长大,两人也算青梅竹马。
后来梅家生了变故,梅知音去世,王元德发疯,梅家家境每况愈下。
这时,苏州城有豪杰之士想收留游春江。
但游春江感念梅家恩情,不愿离去,反而还跟着十四岁的梅思君一同将姑姑姑父的棺材拖往益州。
两人一路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辗转苏州、容州、渊州、复州,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才抵达益州。
离开苏州的时候,游春江才七岁。
抵达益州的时候,此地除了一棵三丈高的苦橙树,便是野草杂生的荒地。
于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和一个九岁的小孩,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建起了茅草屋,围起了篱笆院,种下了粮食与果蔬。
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贫瘠的土壤里长出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安宁与祥和。
这时,一声如猿长啸般的鸟鸣闯入屋内。
随即一只栗色冠纹的雪雀从窗口飞了进来,稳稳落在傅有淮肩上。
在几人的注视下,傅有淮取出雪雀脚踝上的字条。
“郡主殁,郡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