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两族持续交战百年，以仙界惨败落幕。从此各处仙门封山，弟子隐匿气息，藏于人间各处。

    人间历，启贞五十七年。

    整个魏城，被笼罩在一片黑云之下，耀眼的银光在云中忽隐忽现。雨中刺骨的寒风，穿透行色匆匆的人流。

    “丑东西！老子的东西你也敢偷！给我狠狠地打！”

    “东君哥哥…呜呜…你们这些坏蛋！别打了！呜呜…”

    长街中央的泥巴地上，一群年龄大小不一的乞丐们围着一个浑身破烂满身污秽的男子拳打脚踢，外围一个稚童模样的小女孩大声哭叫拉扯着。

    大小不一的疤痕分布在男子裸露的皮肤上，脚腕处一节断裂的白骨从腐烂的血肉里扎了出来，像秋日里没了生机的枯枝。

    黏腻打结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男子丑陋的脸颊上。一条暗红可怖的疤痕，从他开裂的嘴角一路蜿蜒而上，一直延伸至眉心突兀的结束。

    三天前被唤东君的男子，在鬼城第五次被易手时，逃了出来。

    东君东躲西藏，跛着脚逃了一路，人牙子带着人在后面追了一路，东君下了狠心跳进了苏流河里。

    苏流河里浮着的，全是身染重疾不能劳作，也不能食的死尸。与这些死尸作伴的，还有时不时露出水面吞吐空气的大肥鱼，鱼肚子里积满了厚厚的尸油。

    人牙子看着满河的浮尸，骂了一声晦气，便领着人折返回去。他手里还有更好的买卖要做，这半死的赔钱东西不值得他下水。

    东君自小水性极佳，潜在浮尸下面，看着人牙子离开后，扒开浮尸，从腥臭的河里爬了出来。东君大口喘着气，长时间的缺氧让东君脑袋有些昏沉，直想睡死在河边。

    东君凭着脚踝处时不时传来的剧痛，维持着若有似无的清醒，一瘸一拐的逃来了魏城。

    除了鬼城，魏城是第二个不归属于任何国家的城市。与鬼城相邻百里，被燕，赵，宋，齐，梁，姜，六国裹夹在中心地带。城主据说是一名虔诚的魔尊信徒。

    像东君这样，一看就是外来的流民乞丐，是不会被放行的。东君围着城墙根找了半晌，终于寻到了一处被杂草掩着的狗洞。东君身型再消瘦，终归是男子，贴着地面使劲卷缩着身子，吭哧了半天才钻进去。

    城里各处的泔水桶，被乞丐们按照区域划分，认领到了各自帮派手里。但是这些区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有时候乞丐们为了抢夺地盘，经常发生斗殴事件。人们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东君混进了最近街道的“虎头帮”里，由于是生面孔，经常分不到吃的。东君只能趁着入夜，从野狗的嘴里夺一点不知道是从哪叼来的烂骨头充饥，为此还经常受伤。

    东君偶尔也会捡到从泔水桶里漏出来的残渣剩饭，收集起来后会分给那些被帮派遗弃的老弱病残。

    今天晌午，东君凑巧捡到一小块已经长毛发馊的馒头，被路过的“虎头帮”帮主虎子看到后，口哨一响，立刻从小巷子里蹿出来七八个年纪不一的年轻乞丐，将东君团团围住。

    旧伤添新伤，血水参杂着雨水，顺着东君凹陷的脸颊汇聚在地面。

    东君对于这些拳头，显得有些麻木，细微的闷哼声被淹没在雨水中。

    “娘亲，你看他们在欺负人。”

    “手伸回来，瞎指什么，赶紧回家！”

    衣衫单薄的妇人拉着眼神稚嫩的小女孩快步走开，雨幕中的人们各自心照不宣，都默契的避开了这群叫花子。

    下雨天是个好借口，他们需要赶紧回家避雨。

    “虎子哥，要不算了吧，再打真出人命了……”

    “你再废话老子连你一起埋了！一个从外面爬进来的垃圾而已，谁在乎？”

    乞丐们之间也有自己的关系情报网，东君在爬进来的第一天，虎子就已经知晓，有这么一个半死半残的男人溜了进来。虎子说完一脚重重地向东君的头踹了过去。

    突然脚下的男子没了动静。

    虎子示意大家停手，刚刚出声阻拦的小乞丐伸手去探了探地上男子的鼻息。

    “没……没了……”

    小乞丐一屁股坐在地上，僵硬地转头望向虎子，声音颤抖。他只是从众自保，并没有想过真的要杀人啊。

    虎子一时间也手足无措，刚才他只是放放狠话而已，没想到地上这人这么不禁打，两下人就没了。

    呆站了一会儿，虎子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这里没人认识他，不如就埋了。

    虎子指挥着小弟们抓着东君的身体往巷子里拖时，原本僵硬的身体突然抖动了两下。

    “诈尸啦！”

    “快跑啊！！”

    虎子眼疾手快抓住身边另外三个也要溜之大吉的小弟，让他们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半晌，谁也没有动作。虎子骂了句“没用的东西！”自己向前探头准备瞧个仔细。

    东君悠悠转醒，头痛欲裂。躺在地上用十分诡异地眼神打量着眼前这几个乞丐模样的少年。

    虎子被东君漠然的眼神盯得汗毛根根直立，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血水混着雨水，顺着东君脸上那条可怖的疤痕婉转而下，好似他看过的画本里的地狱恶鬼，令人颤栗。

    虎子把手摊在裸露的皮肉上蹭了蹭，低头找着什么东西。

    “装死吓老子是吧？！我让你以后再也瞪不了我！”

    虎子声音喊得十分响亮，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乱。他不敢再对上东君的眼神，那眼神就跟屠夫在屠宰牲口时的眼神一样。

    虎子说完，就指挥着两个年纪稍大的乞丐帮忙按住东君枯瘦的双臂，撑开被他们打肿了的眼皮。

    豆大的雨水砸进东君的眼睛里，好似眼泪般又溢了出去。

    虎子左手提着东君的头发，右手高举，准备将刚捡起的尖锐树枝，扎进男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直到此刻，东君都还在迷惑，她难道又在工作的时候睡着了吗？

    明明她刚刚还在挑灯夜战，奋笔疾画。

    尖锐的树枝划过脆弱的眼球，顷刻间血流如注，空气中弥漫着东君嘶哑地叫声。

    忽然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密密麻麻的雨珠停顿在了半空，天色变得更加阴沉。

    人们眼前凭空出现的黑色浓雾散去，现出了一队身着重铠的人马。

    为首的正是千年前踏平仙界的魔尊，沈戮。

    霎时所有人都匍匐在地，被无形的威压震得直不起身体。

    “是魔尊！是魔尊！我愿意永远追随您！求您赐我力量！！”

    人群中枯枝般的声音炸响，紧接着一个佝偻着身子，衣衫褴褛的花甲老人从匍匐的人群中立了起来。

    颤颤巍巍，跌跌撞撞地朝着沈戮冲了过去，只是还未近身，便化作一阵尘烟落了满地，一切又归于平静。

    不少人在心里嘀咕，这老乞丐真是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东君痛苦地捂着左眼，透过地上的积水，先是瞥见拖在地上的沉香色金妆花缎鹤氅，金丝银线在大氅上绽放出一朵朵精致的暗花。

    内里一身玄黑色长袍，目光再上移，长发如夜如墨，一双黑曜石般的丹凤眼嵌在肤白如玉的脸颊上，狭长而阴冷，摄人心魄。

    东君总觉得面前这位被唤作魔尊的男子十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手指又摩挲了下地面，今天做的这个梦也太真实了。不但能清晰地看清楚一切，触感也与现实生活中无异。

    东君有个没用的技能，做梦的时候总是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里的一切时常都是模糊的，逻辑也非常混乱。

    【难道是哪个刚出道的明星？】

    沈戮微微垂眸，透过浅浅的水洼与东君视线相接。

    只是一瞬间，犹如结冰的黑色眸子里仿佛射出利爪，裹挟着萧杀之气向地上的男子抓去。

    东君的本能在警告自己，面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没有丝毫的善意。用力地拧着自己的大腿，想要加重痛感迫使自己醒来。

    以往这个力度，她都会从梦中转醒。

    沈戮身后站着一位身高九尺的男子，样貌俊朗。满身玄甲，腰间却别了一把精致小巧的银剑，剑身上刻了一个姜字。

    修长的左手骨节泛白，紧紧握住剑柄。此人正是魔军统领融晏。

    融晏正挥手示意手下肃清这些挡路的障碍时，只见魔气突然在沈戮周身疯狂暴涨。

    古井无波沉寂许久的眸子里，掀起了滔天巨浪。疑惑？愤怒？憎恨？还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一丝期盼？

    沈戮已经理不清此刻自己的思绪，只觉得有什么要冲出胸口，狭长的凤眼死死地盯住贴在地上身量瘦小的男子，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东君看着积水倒映出的男人，眼神变得杀意更甚，惊得一身冷汗。

    【想起来了！这不是沈戮吗！】

    沈戮是东君五年前刚入行时，发表的第一篇漫画作品《神罚》的男主，人设高岭之花美强惨，杀人如麻，复仇流，志在一统三界。

    一心复仇的沈戮，在东君一顿稀烂的剧情操作下，让他对女主产生了名为爱的情绪。

    女主则在东君的安排下，两次把沈戮捅了个对穿。

    第一剑，女主救了苍生。

    第二剑，女主向仙界证明了自己的道心。

    沈戮也是在这个时候，问出了他此生最笨的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爱憎恨，求不得。简单的六个字贯穿了两人的一生。

    这身装扮就是当初沈戮与女主相遇时的穿着。乐子人创造不了悲情人生，漫画连载了一年，整个故事高开低走，男女主人设被东君越带越偏，性格反复横跳。情节不连贯，到处是坑。最后索性坑也不填了，草草结尾且扑街。

    完结半年后还时不时被读者拎出来狂骂，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阴影。

    回忆结束，细密的汗水铺满了脑门，东君在心里吐槽，怎么梦到这个煞星了。剧烈加快的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

    东君很不喜欢现在这种惊悚的感觉，正想着怎么把自己折腾醒。身体突然腾空，下一秒温热的脖子便被缚上冰冷的五指，箍得她喘不上气。

    人们从各自面前深浅不一的水洼里看到了这一幕，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跪在东君身旁的虎子更是吓破了胆，一股湿热顺着他的裤管淌了下去，尿骚味弥漫在空气里。

    东君脸色被掐得煞白，双目圆睁，充斥着窒息产生的鲜红色血丝，密密麻麻宛如蛛网。双腿乱蹬，皮开肉绽的双手无力地搭在沈戮冰凉的五指上。

    【关键人物触发，系统休眠结束。】

    一声清亮的男音在东君的脑子里响起。

    【等等，梦里还有系统？！那快救救我呀！不是都有什么特别厉害的金手指吗！】

    东君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死亡来临的窒息感。

    “是……你？”

    沈戮左手狠狠地抹在东君额间，声音夹杂着一丝轻颤。

    原身用面皮遮盖住的花钿露了出来，熠熠生辉的粉金色花钿与男子可怖的面容十分违和。沈戮神色不明地上下审视着东君。

    听沈戮好像认识自己的样子，东君心里直嘀咕，在梦里难道直接掉马？

    “尊上，云夫人还在等着。”

    融晏在一旁不轻不重的提醒着。

    忽地脖颈一松，背朝下重重落在地面上，东君瘫倒在地地上没有动静，突然反醒过来大吸一口气，开始剧烈喘息。

    沈戮看着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的瘦弱男子，手里还留有余温。

    那朵仿佛从嘴角生根的花钿让他烦躁，复杂的情绪伴随着一些他以为自己早就忘却的记忆，刺痛着他的神经。

    “一起抓回去。”

    沈戮声音低沉如一潭死水，转身消失在了黑色浓雾中。

    还在大口喘气的东君，被戴上沉重的镣铐，锁在了一行人的最后。东君一副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

    东君立在队伍的最末尾，这才心有余悸地发现自己竟然是男儿身。指尖突然一阵剧痛惹得东君龇牙咧嘴，抬手细看，被绞得稀巴烂的手指上，没有一个指甲盖儿。左眼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八成是废了。

    【真是个小破烂啊。】

    一阵阴风吹过，东君打了个哆嗦，左手颤巍巍地往裆部一探。得，还是个太监。

    东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想赶紧从这个诡异的梦里醒来。东君探头打量着身前同样被戴上镣铐的六人，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全都身着蓝白色素衣。

    【这装扮不是仙门弟子吗？各个都是仙人之姿，嘿嘿，真不愧是我的设计。】

    【系统你在吗系统？？你能把我弄醒离开这里吗？】

    没有声音回应东君。

    下一秒，黑色浓雾裹着东君一行人也消失在了原地。

    “这小乞丐去了魔界，怕是时日无多咯。”

    “那倒不一定，谁见过魔尊带过一个凡人回魔界的？别人求都求不来！”

    “听说这魔尊，平日里专食人骨髓……比起在咱们人间，这小乞丐怕不是死得更惨！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我看他活不了几日，先不说他身上的外伤，腐肉没有及时清理，看他的脸色，应是中了尸毒。”一位灰衣男子站起身拂了拂外衣的污泥，缓缓说道。

    众人纷纷侧目，有人打趣道，“王老三，你又知道了？”

    王老三面色涨红，有些羞恼。

    “我家祖上三代行医，望色闻息我还是懂得一些的！”

    不知是谁带头干笑了两声，传染一般，旁边的人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大家都想用别的什么情绪，驱散心中的不安。

    大雨继续下着，众人佯装着轻松的氛围，四散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