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清雪落尘,至朗妙洁,许吟双袖,统观痴人,闲也喜悦。
今年的第一场雪,往往都薄命,存不住。
一身伽蓝双蟒锦袍,玉蝶腰带,如夜中皎月。苏旧坐在监斩台,剪眸半寸不移的盯着刑场上的死囚。企图在她脸上的表情里,探出她此刻的心境。
青丝随风凌乱,看不清面容,背上的斩条写着她的名字——落棠。
落棠一身单薄雪白囚衣,不染微尘,也无伤痕。他虽要斩她,却仍将她照顾的很好。
……她的脸不是被发挡住,就是面无表情。
“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苏旧想听听她的声音,能够在声音里判断出她此刻的心情,也好。
落棠缓缓摇头。
他不罢休。“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分明是句纠缠的话,偏要说的冷情。
落棠迟疑一息,抬头凝视他的脸,不禁忆起和他初遇时的一切,猜测,试探,嬉闹,调趣,温存,解意。
一阵凉风吹过,她打了冷战。吹散了她脑中所有的回忆,吹散了那些美的不真切的日子。
是她的错,怪她不防,当了真!
落棠垂眸摇头。
苏旧敛息,罢了。做什么非要问呢?难道,他还有什么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吗?不过是恨极了他。恨他不放过她的同门,恨他要杀她。
苏旧始终紧攥着白瓷透骨的玉指,放力松开,去拿令箭。
旁边躬身垂力的监斩官,自有洞察他心意的为官之道。见他舍得为难,谄言道:“少监,不若……”
苏旧手中令箭抛出一个弧度,划过雪空。“斩!”
随着那令箭的起落,落棠连雪带风深深的吸进一腔子凉意。她怕是再不会有那么动听的声音和他说话了。
……
那时,他还叫时今。
“时兄身上怎么总是冷的味道?”
“冷也有味道?”
“有的。”
“那是什么味道?”
“嗯……下雪的时候你就闻到了。”
……
四面白帐落下时,苏旧看到落棠的最后一眼,是停留在她发髻上随意翘垂下的那束燕尾穗,
她向来活的随心惬意,想起她活泼俏丽的模样,似乎哪怕到五十岁,还会是个活泼的俏老太太。笑起来总有一份让人舒适的松弛感。初遇时,她丰神俊朗的模样,令他至今难忘。
苏旧闭目深深一吸。“冷,果然是有味道的。”
一道鲜红血柱溅在白布上。
第一章
静秋江畔,天生桥头,胭脂河水没日没夜流过这片一望无际的盘马芦苇荡。
粼芦生银,漾漾泛荇,半人高的芦苇丛里,一抹淡影忽隐忽现。芦花深处,因被小股小股地拨动,而形成了和秋风荡起不一样的摆动幅度。
她从不让人帮忙,也没人知道她在找什么。倒是一连几日,日日来陪这片芦丛。
落棠在路边捡来一根棍子,从早到晚,在这片盘马地的芦苇荡里寻找。弯的累了便直起腰身歇歇,望望刺目的日头或望望氤氲的天色。所幸她有秋收的经验,干起这个活儿来也没那么吃力。
她记得是埋在这儿了。
那时周湘池远道来做客,临走时便对她的这坛子含珠贝不舍,碍于是客,难以启齿。其实当时她和倪遇都看出来了,就是故意不提,硬装着糊涂送了一堆别的东西充临别念想,让周湘池抱憾而归。
这坛子含珠贝虽不贵重却也难得,是她和倪遇凭经验在这胭脂河里捞出来的。淡水河里有珍珠的河蚌少,她们寻的不易,但捞到的这些里一定含着珍珠的,只是不知是什么样子的,便一枚一枚的攒起来。只要外壳不破,可永久保存。
攒了好几年才攒满这么一坛子。相约,待哪个‘特殊的日子’,二人在一枚一枚的打开,或者谁生辰的时候送一枚,那时再看里面的珍珠品相,才是惊喜。虽然没说,但二人心中对那个‘特殊的日子’似乎都有了默认。
对少男少女来说,最特殊的日子也特殊不过大婚之日。两枚小小的人儿,虽字字不提相许,却句句都是承诺。
倪遇还说,等有机会带她去看海,海里的珍珠贝多。说来也怪,自从周湘池走后,这俩就再没心思捞河蚌了。而倪遇,似忘记了这件事一般,绝口不提。不提拆珍珠,不提去海边。
一晃也有五年了。
如今师门落败,一日衰退一日,谢掌门有意让倪遇和周湘池成亲,而倪遇也并未反对。
那时年幼,不过十来岁,不懂周湘池这武林盟主之女的身份代表着什么。现在懂了,这不,她埋头苦干的来寻这坛子含珠贝,双手奉上。
也不知迟不迟。
她是师傅收养的孤儿,来将离派十年,吃了近十年的闲饭。如今大了,再不能混吃等死,心里头只装着一件大事,就是重振将离派。什么师兄、师弟,都是过眼云烟。
‘噗’的一声……
被绊了个前摔,扑倒一片芦苇。
回头看去,大约是个人!
她走近,掰过来那人的脸。“男人?”
虽然满脸泥泞和血痂,却仍能辨出雌雄。男人被搬过来后,微微深吸。
“活的。”她定眸细瞧。
声音未落,便被人扼住手腕。那男人力气之大,她瞬间疼的脸色涨红。
“救我,否则杀了你。”男人含糊着哽出一句,却仍能让她听的足够清楚。
落棠用力挣扯手腕。“你不放开我,我怎么救你啊?”垂死之人还有这么大力气!
男人微睁了下眼睛,落棠以为自己看错,因为她再细看时,他已经闭上。落棠正全神的看着他的眼睫毛时,被他用力捂住了嘴。她呜咽着挣扎片刻,瞬间怔的定住……
好像吞咽了什么进去!
只这一下,一切发生的太快,天雷地火的一刹那,她就被戏耍了!
他眯缝那一眼,就是确定她的位置,再就是吸引她的注意力。她现下全反应过来了,她为什么要看他的眼睫毛呢?这个狡猾的家伙!落棠气的咬着齿缝咯吱咯吱的响。
男人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腔调。“毒药而已。三日后肠穿肚烂,化作一滩血水而死。”手一松,撂开她的手腕。
落棠眼中布满刀刃的看着他那副满意等待的样子。就像是黄泉路上找到伴儿了似的。临死之时,能找个人陪他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可不死也瞑目。
她又忽然感觉自己的余生只有三日了。只有三日的话,她还是想找到含珠贝,起码可以让将离派缓解燃眉之急。可,会不会,争取余生长一些呢?
“你有解药吗?”她问。
男人艰难的扯出一个笑得弧度,虽然笑意很浅,却仍能看出,是‘轻蔑’。肯定的点了一下下颚。
落棠忍住脱下鞋,一鞋底子抽死他的冲动,将他拖起来挂在自己身上。走出两步,抱怨道:“你刚才掐我手脖子的力气哪儿去了,这会子一点儿都不使劲,全指望我扛着你啊?”
男人不搭她的腔。他不能说,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刚才治她那一招上了。
落棠又暗恨一句。“这不是讹人吗?”
残阳如血,染红了西边的云,染红了西边的天。落日川霞,浸透千顷芦花。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依偎成一体,蹒跚走出芦苇荡。
落棠用力撑着手里的棍子,多亏她为了行事方便,今日换了男子的劲装。
芦苇荡的天生桥头是有一处茅庐的,可看他这副样子定是被人追杀没杀死。若在茅庐落脚指不定被人搜出去。只能寻个更远的去处落脚。
她知道山脚下有个荒废的村子,村里只剩下些孤寡老人,死的死,等死的等死。她没事儿会去送些救济,对那里还算熟悉,应该不会有人去搜,搜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到地方时天色渐暗,秋风从西向东,本就处处透着荒凉的村子,经风一刮,更显阴森。一片漆黑,就算有人,也点不起灯。看不出谁家有人,谁家没人。
落棠找了家空屋,把男人往床板上一摔。她知道这家屋子的主人是罗奶奶,去世了。罗奶奶生前跟她很熟,来这儿也没那么怕。上次师门月考,她还祈求罗奶奶保佑她来着,结果真的过了。
她虽是这么想着,可到底是十六岁的姑娘。平时走夜路不寻思也不害怕,可这会子偏想起了这些,再加上她身中剧毒,就更觉得离罗奶奶‘它’们更近了。她看看这个男人,虽然半死不活,却也壮胆。可是,一想到回去要她自己一个人上路就不禁背后冒冷汗。
好歹先把他撂这儿。关于剧毒的事儿,八成是他诓她的,哪那么容易就中剧毒。要找个明白人把把脉才行,可不能再稀里糊涂的被他戏耍了。
她活动活动被压了一路的肩膀,酸疼僵麻。正想拎着棍子走呢,传来那男人的声音。“水,水……”
落棠斥道:“没有水,挺着吧。”却提着棍子出了门,去给他挨家挨户去找水喝。
她本不想走出太远,奈何周围这两三家都没人住,大概是都过世了。有的屋子里还有刺鼻臭味儿,估摸是过世了,没人发现。她有时会和倪遇过来安葬安葬。不由得一声叹息:“现在有倪遇在就好了。”
正想着,暗处忽然‘喵呜’一声!吓得她一声惨叫。为了壮胆她叫的声音比较大,还带着哭腔。
要是个爷爷奶奶她倒不怕,还能壮胆说几句话,可偏偏是只猫,她平日里最怕猫了。这里的猫还贼邪性。一个个饿的眼珠子直冒光,那毛都是竖着的。饿急了什么都吃,倪遇说有些残缺不全的尸体就是被这些猫吃了的。连人都吃,她能不怕吗?一个扑上来,她那些功夫恐怕都无用武之地了。
越想越害怕。“不找了。”
她一股脑的往回跑,一边跑身后还一股狂风,卷着各家的门板窗扇咣咣的响。
这还回什么家,村子都出不了了,更别说还有那么一大段山路。倪遇不来接她,她肯定是不回去了。
落棠回到罗奶奶的屋子,身手利落的跳上床板。
那男人面朝外侧身躺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厥了,总之很安逸。她偎身缩在男人身后,一副躲无可躲的样子,像找到了避风港。生怕身后的那股风追进来。
男人长长的睫毛微颤了颤,一声浅叹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