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个“蠢货”少女,正倚在榻上,茫然纯粹地望着他。
虞洄堕魔后再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干净纯粹,不含一丝杂质,里面大道无情,浩瀚明蒙织成各色画卷:
空山新雨后,几只倦鸟归巢;湘江独下时,扁舟载于水墨寒霜之上;碧波潭水间拓下几度春景。
神女的眼惯会蛊惑人心,他早有领教。
只是此刻,那双眼里的万千光景徐徐凝结,最后却只明晰出虞洄的倒影,他可唾弃地心颤了。
——意识到这些。
虞洄兀自将丹药收回芥子空间,沉默着一言不发。
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但施禅罕见地察觉气氛的微妙古怪。
下一刻虞洄起身,立于榻边俯视施禅,居高临下的目光是淡漠疏离的,正如他腰封处那支笛子,声线稠更微冷道:
“修界慕强,我奉师尊之命,前来管教你,像今天这种情况,我只允许出现一次,若下次旁人再欺辱到你头上。”
“而你仍不反抗,只会忍气吞声,那往后的路有多艰辛困苦,你都只能嚼穿龈血往下咽。而我也不会再管你,弱者并不可悲,既无一技之长,还不知长进,只会妄自菲薄的弱者才可悲,更不值得别人可怜。”
虞洄对上她的眼:“明白吗?”
施禅抬眼时,少年清隽的身子卓然而立,昏暖的烛光在他半张侧颜投下阴影,睑垂的眉眼永远骄矜,活脱脱是一只骄傲的孔雀。
大家都好像心照不宣——虞洄从没弱过。
他骄傲,张扬,眼底容不得半点沙子,行事作风完全与芸芸众生错开来,是一轮当空的耀阳让明月失辉。
虞洄话落扯回袍角离去。
“二师兄。”施禅叫住了他,她明白虞洄话里的意思,不过是想让她有能力自保,不丢主峰颜面罢了,于是她又问:“倘若我反抗了,但打不过他,又当如何?”
很好,终于不再呆愣愣的了。
虞洄站在门帘后并未回身,只是笑着舒展了眉,半个人笼在阴影里,凝望着远山冰雪,凌厉的声线化去一角:
“离川少君虞洄的直系小师妹,这个身份足够震慑他们。我许你借我的势,若是再将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他话锋一转,“以后就别来见我。”
门扉被吹得吱嘎作响,院子里的老槐树落了一地的花瓣,好不凄美。
药碗里升起袅袅烟气,泛着微苦,汤药中倒映上鎏玉的脸,她端着药碗进来时,正巧听见虞洄冷冷的这句话。
心下一抖,误以为是自家小姐得罪了虞少君。
这可使不得。
鎏玉颤着手,又不敢发问,只能眼睁睁看着雪色衣袍划过,与她相反而驰,任由那个矜贵的少年走进雪里。
门重新关上,隔绝了风雪,鎏玉小跑到榻边,掀开被褥一角坐下,木勺荡开汤药泛起涟漪,她吹了两口,将木勺递到施禅唇畔。
“鎏玉……”施禅轻声唤她。
眼前的小丫头梳着双髻,簪着迎春花,清秀明媚,像个小太阳。
阿禅记忆中的鎏玉忠厚善良,她天真烂漫,是个难得的缺心眼,她将婉娘照顾得很好,也时常开解阿禅,替她扫去那些阴霾。
——鎏玉是个合格的仙侍,更是良友。
在施禅面前,鎏玉显然活泼得多,比不得在虞洄跟前需得斡旋,斟酌用词,她可以畅所欲言地说。
眼下她揪着心,便问:“小姐……你是得罪虞少君了吗?”
鎏玉处处为施禅着想,她不希望自家小姐与虞洄交恶,冲着今日他送施禅回来的这份情,就算不刻意攀附,施禅日后在毓灵剑峰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不至于任人欺辱。
就像虞洄说的那样,离川少君的直系小师妹,这个身份足够震慑许多人。
施禅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苦得她皱起弯弯的眉,却还是笑着揉揉鎏玉的头道:“你别多想,二师兄是个极好的人,他既救下我,便不会袖手旁边,方才的话也并非你听到的那样。”
药碗重新落入鎏玉掌心,连同那木勺叮当作响,她直愣愣地点头,也不知听懂没有。
尽管自家小姐总是马虎,但鎏玉还是信了。
“小姐,再熬一熬。”鎏玉拍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
“青云真人就快要出关了,等真人出关,定会将夫人和你接回青云墟,届时便没人会欺负小姐你了,就连被大师姐占去的主峰山头也会还回来,我日后再去领月俸时也不会平白遭受白眼了。”
鎏玉眼底迸射出细碎的光,在这夜间明亮极了。
就是一个这么傻的姑娘,分明有更多殊荣,她却只想到日后去领月俸不会遭受白眼。
“好。”
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跑。
世间生存之道,唯己而已。
天道传承中教过施禅这个道理,她也深谙不疑。
鎏玉走后,貔貅才肯出来,它撅着嘴显然不悦:“主人,你为什么说大魔头是个极好的人,他捏碎灵泽七大祖师神魂的时候,你也在场,他分明那么残忍,乃至泯灭人性,而那七大祖师中的道虚真人,那可是教养他十载的师尊!说杀就杀,这样的人将来只会是灵泽之患!”
貔貅义愤填膺。
“反正我讨厌他!他绝不会是个好人!”——它貔貅大爷才不是因为怕他!
貔貅根本不会把这样一个邪魔与好人联系在一起,它只当虞洄是从地狱爬出的修罗,只会夜半索命,令人午夜惊醒。
貔貅不懂,世间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施禅不怪它。
窗外寒酥卷卷,望舒长寒,装点尘尘寰。
飘雪卷落窗栏,绽开冰晶,任由窗外的飘雪降临,之后又浮在施禅面上的小绒毛上。
她眼底是黎明尽头的天光大亮,声色像檐下风铃,被幽幽拖长:“因为我比这更早认识他。”
——
长夜微霜。
“你已经知道她就是那个薄情寡义的神女了,为何不杀了她?”
雪色间,虞洄勋白的胸襟被血污染,有些刺眼,那是施禅留下的,此刻他肩上站着一只雀鸟,兽瞳猩红诡异。
尖利的喙并未张合,却能口出人言:“怎么?舍不得?”
这只雀鸟是虞洄的心魔——黡玉。
它本体无形,森罗万象,雀鸟形态只是黡玉万相其一。
“你忘了?我修太上无情道。”少年冷冷砸下的几个字绝了黡玉的念头。
太上无情道,顾名思义,修此道者断情绝爱,斩尽前尘,一颗琉璃心尽碎,再无情爱通感。
黡玉噎住了,它倒是忘了这茬,好久才问:“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想起神女眼底的大道三千,看似有情却似无情。
虞洄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利用她。”
“我要改命簿。”
——俗称逆天。
黡玉瞠目结舌,它知道虞洄离经叛道,因而才诞生它这个心魔,改命薄这样的逆天之举,在凡尘是无人敢提的,这几乎成了所有人的逆鳞。
修者仪天之鼻息修行,谁敢与天作对?谁能与天作对?
虞洄敢,于是他捏碎神魂,拉着施禅一起回到三百年前,那个命运轮转的始地。
重来一次他要赢,这条叛逆十九洲的路容不得沙子,所有挡路者他会一一扫除寂灭,包括施禅。
黡玉被虞洄的怨怼骇住了,它已经很久没看见少年失控的样子了,修炼太上无情道后,他总将情绪掩盖得极好,难辨喜怒,难揣摩其心思。
——上次失控还是在酆都鬼城。
而今,虞洄再度失控,即便身为心魔的黡玉,这次也看不透他。
“你有分寸就好。”
黡玉也知道有些话它不该说了,化作幽冥蓝火没入了虞洄心口。
“我的事,你不必过问太多。”少年冷冷的声音传来。
曾经在酆都鬼城,虞洄几次熬不下去,都是黡玉陪着他,它也觉得自己可笑,身为心魔本是无数修者的噩耗,却独独奈何不了虞洄。
他心中执念深人又太执拗,非得一条路走到黑,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黡玉道不破,也理解不了。
反倒和这个“宿主”相处成亦师亦友的情况。
真是失败呀。
黡玉这样想。
回忘忧林的路很长,久到虞洄蓦然回首发现往昔尽是荒谬苦楚,独独留下一场梦幻泡影,让他在无际黑暗中痴恋沉迷,醒过来后痛彻心扉。
“呵”——虞洄笑了。
仙山落下的雪,又何尝不像他呢?
强势中带着冰冷,令人避之不及,世人赞叹它落下的唯美瞬间,却又厌恶雪的冰冷,干脆撑起伞来躲避,最后还要反过来口诛笔伐。
虞洄或许承认以前的他很可怜,像条丧家之犬,但也仅仅是以前。
现在的他只会叫别人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