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天”二字本就沉重,再加上林清远说这句话时刻意咬重了声音,谢书台没忍住眼皮一跳。
她甚至忘了裴玉斐让她缄言的谨告,出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蠢蠢欲动的周氏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对岸止城动手了?
可为什么她之前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林清远面露疑惑:“殿下,你这侍卫总这么激动做什么?”
“许是在外头玩开心了,不怎么恋家。”裴玉斐轻拍了一把谢书台的手臂,外人看来像是责罚,“继续说你的——童禹做了什么,还是陛下那边终于来旨意了?”
“我说了,我不知道。”林清远道,“我只知道这段时间洛怜枝以叙旧之名向童禹递了不少信,可若真只是叙旧,童禹何必每每看完就把信纸烧了?”
言下之意,还是蹊跷。
藏在袖中的手几度握紧松开,哪怕再信洛怜枝,此时谢书台也不得不疑。
只是她也不会轻信林清远的一面之词,有关洛怜枝的部分,更是要仔细查探。
裴玉斐目光半转,许久才问:“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想请殿下帮忙。”林清远道,“听说你与那位少城主关系极好,便想让你劝劝她,总归这一代城主府一定是要有一个人去西北的,不是她就是她的小弟与长兄——我倒无所谓是谁,只是想快点了了这桩差事回家。”
裴玉斐微眯着眼,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
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何童禹选定了她?”
“那我就不知道了。”林清远摊手,“他虽信我,却也疑我,许多事不得不依靠我在其中斡旋,又担心我抢了他的风头,所以我只知道他如何做,却不知道他如何想。”
这句话倒是有几分真心的意味。
“今日的事多谢。”猜不透林清远的想法,裴玉斐干脆不去猜。他看了眼天色,说,“时候晚了,我择日再来拜访。”
林清远捧茶向他致意:“殿下请便。”
他们前脚刚走,就有一道人影从屏风后踏出。
“该说的我都说了。”林清远头也没回,就只是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语气愉悦,“别忘了答应我的,千万要让裴玉斐死在这。”
“这你放心。”身后传来一道不带任何感情的笑,“他跟洛怜枝都会死在这,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高升的路。”
“那便提前恭喜我们——大业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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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家别馆离开,心头那股奇怪的感觉始终盘旋难消。
想到洛怜枝,想到二哥,想到林清远刚才说的话,谢书台只觉得一口郁气卡在心头,不进不出,几乎要堵死她的命。
“想问什么就问,别把自己憋坏了。”马车上,裴玉斐轻轻抚着她的背,宽声道,“洛怜枝的事你也先不用担心,我会去查。”
“这件事你别插手,我想亲自去查。”谢书台避开他的手,轻轻摇头,“林清远的话可信吗?”
“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裴玉斐望着自己掌心,“你刚才与他打过交道,应当知道他擅惑人心。”
谢书台确实感觉到了。刚才林清远说了许多让她怀疑洛怜枝的话,可当自己发起诘问时,对方却轻飘飘一句“你自己想的别赖我”将他摘了个干净,反而让她真的怀疑起洛怜枝。
想到这里,谢书台原本明亮的杏眼瞬间变得黯然。
她又问:“你既然与他交过恶,他在这件事情上会不会对你有所隐瞒?”
“不会。”对于这点,裴玉斐倒是十分自信,“他或许会想着让我死,但绝不会瞒我骗我。”
“……”
无论怎么听,谢书台都觉得还是前一种情况更严重些。
她不知裴玉斐的从容从何而来,却突然疑惑起二人的关系,更对他们口中的那位“泠音姑娘”心生好奇。
要怎样的佳人,才能引得这样两位王公贵族子弟争相讨好?
“你们既然交恶,为何你问什么他便答什么?”谢书台抬眼,“你救过他的命不成?”
后半句当然是玩笑,谁知裴玉斐竟还认真想了一下:“非要这么说……也对。”
谢书台闻之一愣。
裴玉斐道:“准确来说,是我救过泠音姑娘的命。”
这事没多复杂,不过是一个姑娘背井离乡到皇城的风月楼里做了清妓。清妓向来卖艺不卖身,偏生生得一副引人觊觎的好容貌,几位权势滔天的贵公子没在风月场中受过挫,一时起了歹心,想要将其先淫后杀。
事发时裴玉斐恰巧经过,于是顺手一救,本以为不过举手之劳,没想到对方心中挂怀,从此开始为他写信送礼。裴玉斐又怜她独身在外孤苦伶仃,虽未主动关照过,每每见到她有什么难处,还是会施以援手。
一来二去之间,泠音姑娘就单方面与裴玉斐熟了,许多事都要问他的意见不说,甚至连林清远追求她的事也要写信相告。
当然,那些信大多石沉大海,裴玉斐也曾向对方暗示过自己心意,却拦不了别人往他府里送信。
“怪不得林清远肯让这么多步。”谢书台恍然大悟,“看来他对那位泠音姑娘确实用情至深。”
“他对泠音姑娘有情我信,至于这情到底有多深,却不敢胡乱猜测。”裴玉斐话声带嘲,“他最是锱铢必较之人,如今打着为了泠音姑娘的幌子与我相说这么多,只怕别有图谋。”
谢书台一顿:“你怎么看?”
裴玉斐道:“林清远是在朝堂上与人博弈的商人,商人重利,若是情之一字能驱策他做让出这么多步,他便不是商人了。”
“那你……”
“洛怜枝的事是他故意透露的。”裴玉斐看她,“此事是真是假,你都可去查,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
谢书台问:“什么?”
裴玉斐沉吟道:“此世虽与前世不同,只差在细节,至于人心走向,大多别无一二。”
谢书台心底“咯噔”一声,她直觉裴玉斐将要对自己说什么重要的事:“可是前世洛怜枝她分明……”
“你死后,她又活了过来。”裴玉斐眼中藏了一丝冷锋,整个人漠然得不像他,“以洛家二十年前被人拐走的幼女身份。”
要出口的话就此堵在喉间,谢书台愣了愣,便听裴玉斐继续说:
“刚一回府,她原本活蹦乱跳的兄姐突然暴毙,整个洛家一日变天,归入她的囊中。”
谢书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连带着声音也在颤抖:“你说……什么?”
“前世她并非陈家生女,而是抱养而来。”看出她的疑惑,裴玉斐解释道,“我不知这是洛家的安排还是他们后来相认,但陈玉琼确实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大脑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崩裂,谢书台见着裴玉斐嘴巴张合,却就是听不清他说的话。
什么叫陈玉琼非陈家生女?什么叫她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所以前世她对自己、对岸止城、对小弟都只是逢场作戏吗?
谢书台脑中一片空白,旁边裴玉斐似乎还在说话,但她只听得见一片鸣声。
直到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意,嘴中也被自己咬出腥湿气味,谢书台意识慢慢回笼,她咬着牙,发音艰难,话声也沙哑:“所以,你是说,前世她的死……”
“是她为了金蝉脱壳,故意做给你看的戏。”裴玉斐不忍见她这幅模样,别过头去。
他知道这个事实打击人心,但也眼下也容不得谢书台被继续蒙在鼓中。洛怜枝手段了得,在城中这几月深揽人心,更别说她几经筹谋,不知早了他们多少步。
他们步步错漏,本就失了先机,要是再这么继续犹疑下去,恐怕只能重走前世的老路了。
但他们都不想走到那一步。
是以裴玉斐不得不向她揭示洛怜枝真面,是以谢书台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她的痛苦似有实质,令裴玉斐如感身受。少年不时抬眼看她,丹唇几度张开,却只是叹气。他在心中斟酌着安慰之言,却更知道谢书台的性格——若非她自己想明白走出来,只怕旁人相劝多少都是徒劳。
“书台。”他终于开口了,却不是安慰,且有些小心翼翼,“若实在难受得紧,就哭出来吧。”
这句自责中带着关切的轻语声音不大,却如炸在谢书台耳边的惊雷。
她侧眼去看裴玉斐,明明对方这句话中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是合在一起,对她来说却显得如此陌生。
甚至要她仔细去辨别这话中真意,甚至要她一次次确定这话到底是不是说给自己听。
谢书台在府中排序次幼,上有父亲和两个兄长,她又是城主府中唯一的千金,照理来说应该是在疼爱中长大的,可……
可偏偏自她记事,父亲因城中公务终年不在府中;大哥不解风情,只会与兵练营里的糙汉子称兄道弟,全然不记得自己在家中还有弟妹;二哥温柔却体弱,除了专请来府中为他教书和看病的两位先生没人能见得到他;唯一陪在她身边的谢若和年纪还比她小,母亲早早亡故,她只好担起身为阿姐的责任,照顾这个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
她很久没哭过了,记忆里也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她难过时也可以哭。
裴玉斐这句平常的话莫名让她感到有些荒谬,谢书台全力忽视掉鼻腔的酸意:“不必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可她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