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佳正思考要不要答应。
站在一旁的宋远突然开口：“不用了，我送她。”
“？”
唐佳刚想说他今晚也喝酒了，被宋远拿出手机的动作打断。
没两秒，电话就被接通。
“何晋，把车开来吧。”
宋远放下手机，深邃的眉眼望着她：“五分钟。”
“......”
得，忘记人家现在是总裁了。
唐佳斟酌了一下，看向路嘉树。
“民生组还有小悦林明哲都在呢，你走了不合适，我这边没事，你放心吧。”
“一会就麻烦你跟小悦和林明哲说一下我的情况，等到家给你们发消息。”
路嘉树盯了她一会，点点头。
“行，今晚好好休息。”
又转头看向宋远，语气颇不客气：“那就麻烦你送佳佳姐。不过——”
“不知道能否把车牌号告知一下，我也好放心。”
“......”
唐佳只是被那两杯烈酒冲了脑子，但还没喝傻。不愧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说话都拿着薅老虎须的架势。
她怕路嘉树一会儿又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连忙开口打断：“真没事，你快回去吧，别让他们等太久。”
可这俩人跟粘地上了一样，一动不动，站得比旁边的路灯杆子还直。
唐佳眼皮直跳。
刚刚还在心口憋着的情绪也被搅散。
她伸手捏住宋远的袖口，用暗劲儿向下拽了一下，说：“车是不是快到了，我们去路边等方便些。”
宋远目光微动，“嗯”了一声。
她又转头朝路嘉树笑了笑。
“那我们就先走了，周一见。”
路嘉树有些担忧地点点头：“好，佳佳姐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消息。”
-
唐佳不是第一次坐宋远的车。
只是这次没在副驾驶，而是后座。
不大的空间安静的要命，似乎能听见两人呼吸的缠绕声。
唐佳微微偏头。
宋远阖眸仰头靠在座椅上，喉结像一座凸起的小山峰。
虽然观察不到他的情绪，但唐佳依旧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氛围萦绕在整个车厢中。
她收回视线。
关于刚才那个问题，还好他没问。
不然唐佳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车和时间同时缓缓向前。
此刻酒意有些上头，胃里的灼烧感还没消散，眼前一片朦胧。
唐佳也终于见识到七十度烈酒的厉害。
突然一只手闯入余光中。
宋远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瓶盖已经被打开，唐佳微微坐直，道谢后接过。小口微凉的水滑过，她顿时感觉舒服了些。
“你不喝吗？”唐佳小声问。
“就一瓶。”
“......哦。”
简短的交谈后，车厢内又归于寂静。
宋远凌厉分明的侧脸陷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
唐佳离他很近，可眨眨眼还是看不大清。
头晕得很，胸口也有些闷。
她干脆把头歪向窗户，冰凉的触感贴着滚烫的皮肤，稍微压制住浑身的不适感。
睡意牵扯着眼皮不受控制地阖上。
唐佳此刻突然发觉，她的潜意识对于周围的环境有种莫名安全感。
不然她也没办法做到这样安心地放下戒备。
恍惚间，她感到阵阵凉风飘了过来。
像是拼命逃离了闷热密闭的小房子，终于呼吸到了一口清新湿润的空气。
眉心不自觉地舒展。
她轻轻掀开眼皮。
发现宋远那侧的窗户开了条缝。
风打在他的脸上，短发被吹的有些许凌乱。
可到了她这，风却像是泄了力，柔软的，很舒服。
唐佳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小小弧度。
她的意识终究没能打败困意，竟然靠着车窗睡了过去。
意识也飘回到十几年前。
-
唐佳来到孤儿院一年后，唐丽决定收养她。
院长办公室里，她正在等唐佳的资料。
赵院长已经六十多岁，花白的短发打着卷儿，带着老花镜使劲看着手伸得老远的纸页。
她轻轻地捻开了一页，仔细对比后抽出来，又抬起头，问道：“小丽，你真的想好了？”
赵院长看着眼角已经生出许多皱纹的唐丽，依稀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情景。
那年她二十六岁。
远嫁黎城后，因为迟迟怀不上孩子，婆家也不给领证，最后被赶了出来。
她读过半年书，只认识几个大字。
走的时候身为分文，带了些干粮，也不知道怎么摸索着回到了娘家。
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大门，一颗心跳得厉害。
唐丽敲开门。
然而看到的不是久别六年重逢后父母的满脸欢喜。
而是厌恶和耻辱。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只因为一句话，唐丽再次被赶了出来。
她走了两天两夜，也不知道走到了哪。
入目是一片荒山，她又渴又饿，周围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烈日晒得她满头大汗，嘴唇干裂发白，看上去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突然之间，她好像听到有说话声。
摸索着向前走了几百米，发现了山上居然有个孤儿院。
赵院长给了她些水和窝窝头。
唐丽吃得狼吞虎咽，嚼着嚼着泪就啪哒哒地滴落下来，砸在水碗里，砸在地上。
赵院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唐丽哭着讲完，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她突然“扑通”一下跪在赵院长脚边，抽着说：“求求您让我留下来吧，我还年轻，会看孩子，家的几个弟弟都是我看大的，能照顾这些小娃子。”
“我也不要钱，只给点吃的喝的就行。”她哽了两下，一句话说地断断续续，“我，我，实在是，没地方可以去了......”
后来她一待，就是十五年。
赵院长的思绪被唐丽的说话声拉回。
“院长，我想好了。”
唐丽今年四十一岁，还有精力能照顾她长大。
赵院长摘下眼镜，把手里的资料递给她。
唐佳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姓名栏上只有一个小名。
——岁岁。
那时候她四岁，小小一个。
红扑扑的脸蛋上皮肤有些干裂，但已经比一年前刚到孤儿院的时候好上不少。
唐丽蹲下身子，把她拉到跟前：“岁岁，以后我当你妈妈好不好？”
小姑娘也不说话，只是懵懂地点点头。
唐丽本来带着担忧的眼中慢慢有些湿润，欣慰地笑了笑。
“那妈妈给你取一个名字好不好。”
小姑娘吸了下鼻子，奶音轻轻挤出一个字：“好。”
“妈妈从前没有家，岁岁也没有家。”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可唐丽却从来没有如此开心过。
“但是从今天起，咱们两个就都有家了。”
“以后你就叫唐佳好不好。”
佳。
家。
唐丽没有什么文化。
在认识的所有字里，仔细郑重地选出了她认为寓意最好，也是最好听的一个字。
小姑娘点点头，重复着她的话：“叫唐.....佳。”
-
初一那年。
唐佳从当年的小团子长成了清瘦的小姑娘。还稚嫩的小脸上已然可以窥见出优越的骨相。
下学期期末的一次家长会。
唐丽到的时候，旁边桌的家长已经在了。
她几乎是在那道目光的打量下，坐到座位上。
屁股刚刚沾上凳子，那中年女人就凑过来，声音小的跟对暗号似的：“你们家姑娘是二胎？”
这话问的太直接，唐丽愣了下。
想了想自己的年龄和计划生育政策，明白了她这举动。
她讪讪地笑：“不是，就一个姑娘。”
“我瞅着你岁数不小了。”
“是，马上五十了。”
“那你生的这么晚？”
“......”
唐丽这辈子还没骗过人，她又是小佳同桌的母亲，左思右想，又觉得也不该骗她。
“小佳.....是我领养的。”
“你家那口子愿意？”
“......”
“我没结婚。”
那人似乎是没想到，若有所思地撇撇嘴，身子又正了回去。
班主任讲了半天，最后发了一本暑假防溺水的宣传册，还让家长看完把后面的表格填上。
上面的字密密麻麻。
唐丽有的能看懂，有的看不懂，猜半天也不确定到底要干什么。
她犹豫了下，小声问：“妹子，你知道这上面写的啥不？”
“啊？”中年女人似乎是没反应过来。
唐丽指了指宣传册。
中年女人拉长尾音“哦”了一声，说道：“就是告诉你暑假不要让娃儿去河里洗澡，怕叫淹死喽，你在下面签上你的还有姑娘的名字就代表看到学校的提醒了。”
唐丽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签名，这几个字她会写。
刚刚拿起笔，旁边又传来声音。
“你不识字的呀？”
唐丽有些难为情地点点头。
“那你没什么文化的哦.....”
中年女人自顾自地嘟囔着，收回目光。
声音虽然小，但依旧没逃过唐丽的耳朵。
初一的暑假顺利度过。
不知为何，初二上学期开学的第一周，全班都知道了唐佳被领养的事情。
连带着一些让人恶心的谣言也传了出来。
这些话还没有传进唐佳的耳朵里。
她意识到不对劲，是因为这些天她的同桌秦小琦总是处处躲着她，也不怎么跟她讲话。
她正思绪放空，目光直直地投向翻开的课本，用力攥着笔的指节有些泛白。
余光瞥到熟悉身影，唐佳抬头，笑着。
“小琦，你回来了。”
“一会儿大课间去接水吗？”
秦小琦坐回座位，没有回答。
唐佳想伸手晃一晃她的胳膊，可还没触碰到，秦小琦像触电般把手臂收了进去。
“你怎么了....”
手滞在空中，她有些不知所措。
秦小琦低着头看她，支支吾吾道：“我妈妈不让我跟你走太近。”
唐佳的心脏好像漏了一拍。
“为什么。”
秦小琦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红着脸把那些不符合她年龄的话说了出来。
“她说你妈妈没有男人，还不识字，一定是做了.....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能生下你，还挣到钱把你养大。”
“她还说你以后肯定会和你妈妈干一样的事，所以不让我跟你走太近，怕我会被你带坏。”
唐佳此时还不懂，她口中“见不得人”的事具体指的是什么。但她可以肯定，她妈妈一定没有做过这些。
秀气的眉毛扭成一团，反驳道：“不是的，我妈妈在孤儿院工作，她还自己学了刺绣，会去镇上卖绣品，特别厉害，而且我不怎么花钱，很好养活。”
可流言一旦在脑海中留下记号，便不会如此轻易被消除。
见秦小琦不说话，唐佳收回目光。
她心里阵阵抽着，泛起憋闷的委屈，但没有再过多的解释。
大课间有十五分钟。
唐佳独自去楼下水房接水。
镇上的人不多，初中和高中两栋楼建在同一片地，共用一个操场和食堂。
说是水房，其实就是食堂旁边露天的两排水龙头。
整个初中部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接水，大多数时间需要排队。
人走的差不多，留出一个空位，唐佳拿着杯子走过去。
正在接水的还有几个同班同学。
唐佳路过他们的时候，感觉到若隐若现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握着杯子的手渐渐收紧。
刚准备打开水龙头，身体突然被人撞开。
她踉跄了一下，手里的杯子差点飞出去。
“你干什么？”唐佳质问道。
撞她的人是班上的一个同学，潘煜。
他虽然笑着，话却刺耳：“不想喝婊.子接过的水。”
唐佳的身体像是被钉住。
她从没有听过这样恶劣的话，也没想到这样伤人的字眼会如此轻易地被宣之于口。
在那一瞬间，她的身体有些发抖。
各种情绪涌上来，全部堵在心口。
水龙头空了瞬间又被占上，人来来去去，时不时抬头瞟一眼。
头顶的太阳就像一盏聚光灯。
唐佳无处可逃。
潘煜接完水，站在旁边没走，直勾勾看着她。
她紧绷着情绪，问：“你又要干什么？”
“当然是看看你用哪个水龙头啊。”他扯了下嘴角：“好下次避开。”
预备铃响起。
还在看热闹的人三步两回头地陆陆续续离开了这里。
唐佳嗓子干的发涩。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处飞来了个黑影。
还没等她看清，下一秒黑影“砰”的一声正好砸中潘煜。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头，吃痛地叫着。
篮球撞上地面，反弹到半空中，一下又一下，最后慢吞吞滚到唐佳脚边。
宋远这时候也从不远处跑到她面前。
他穿了件黑色短袖，短发在骄阳下肆意地发着光。
唐佳眼眶忽的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