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黄昏的太阳敛去午间强势,温温柔柔晕了满天橙黄。
季吟兮准时关掉电脑,拎包打卡一气呵成,迈着愉快的步伐踏上下班的花路。
四周鸦雀无声,同组同事都还没走,却也不在工作,一个个缩在显示屏后朝她斜来复杂的目光,好似准时下班是件不得了的罪过。
这是她入职的第五十二天,每天都因太过正常而与身边人格格不入。
路过门口,坐门边的同事正猛敲键盘,大概又在跟组长例行报告她第一个下班。
任何地方都总有那么些人,每每贼眉鼠眼盯紧别人,都油然而生一股“公司是我家,打小报告舍我其谁”的强烈使命感。
这类人多舔技卓绝,历史文里称鹰犬,谍战剧中名走狗,游戏里叫爪牙,近年比较通用的称法是“傻叉”。
季吟兮今日不想搭理傻叉,她还有事要办。
三分钟前,季确行发来消息,小兔崽子让她办事时说话向来好听。
【臭弟弟阿行】:亲爱的姐姐,你收到这条消息时,我已坐上前往湘城的高铁,踏上了保家卫国的光荣征途!![激动]奶奶就交给你糊弄了,撒谎骗人你向来精通,弟弟信你~
【臭弟弟阿行】:[看好你哦].jpg
【五季平安】:给你兜这么大底,回来记得给我带特产
【臭弟弟阿行】:放心~
【臭弟弟阿行】:当看到那个与我发型相似、身形相似、唯独帅气程度稍逊我三分的男人时,你也记得想念我英俊的身影
还稍逊他三分?臭不要脸!
季吟兮回以一个呕吐表情,随着人潮流进晚高峰的地铁。
季确行今年大学毕业,瞒着一众长辈放弃保研名额,参加了士官直招。“无湘不成军”,季确行一门心思往湘城跑,今日便是行期。
季家这一代小辈不被允许从军,幸而季父季母因工作长居沪市,京城的家中只姐弟俩、不愿离开京中老宅的季家老太太以及保姆于姨四人,加之季吟兮帮弟弟压着,事情并没闹大。
老太太四年前犯过一次严重的高血压,自此便间歇犯糊涂病,精神错乱,不时认不出身边人。
季确行原没想能瞒过她,哪知近来老太太的病又犯了,正好他不想惊动沪市的父母,索性兵行险招,拉着季吟兮串通了场偷梁换柱的大戏——总归老太太现已认不出他,逮个男的就叫孙子,能拖一时是一时。
季吟兮正是要去政法大学,与她的新“弟弟”汇合。
校门口,学生进进出出,外卖小哥来了又走,一派青春气息。
季吟兮眯眼看去,她要找的人很显眼,青松一样笔直矗在校门右侧的柱子前,颀长挺拔,不知等了多久。
“替身”是季确行亲自挑的,高出他小半个头,样貌也更出众些,发型倒是同款碎盖,刘海和眼睫一道垂下时,给人以乖巧的感觉。
坦白说两人不算像,但糊弄老太太应该够了。
“商炽。”季吟兮在不远不近处停住,不轻不重叫他一声。
如今才九月初,空气中独属于夏日的潮热未褪,他却已套上了外套。
上次见他,他也是这样怕冷。
一周前,季确行将季吟兮叫到咖啡厅,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商炽。
有别于季确行翘着二郎腿,四十八号大脚丫子一个劲地摇,商炽坐得很端正,远远看去,气度莫名雍容。
季吟兮看过他的资料,来自鹿市西北角一个小县城,品学兼优,是个好孩子,家里不太富裕,这才接了做替身的活。
见到她来,商炽挺了挺背,双手搭在膝上,明显拘谨许多。
商炽跟季确行同年,季吟兮大他们三岁,端起家长的架子,全程温柔浅笑,说话不多,听着季确行带商炽“串供”,偶尔高贵冷艳地做一两句补充。
那天最后,季确行操持着几位“战友”互相握了握手,算是革命统一战线正式建成。
咖啡厅的冷气并不很足,商炽穿着长袖衫,手指却仍泛凉,浅浅交握,像指腹划过寒玉,这触感季吟兮不太喜欢。
全程商炽都表现得相当乖巧,对一些注意事项记得也快,唯一令季吟兮有点介意的,是她几次感到一束带着窥探的目光。
可每每她不动声色朝商炽看去,对方都在认真听季确行说话,压根没看她。事后问季确行,又被这皮痒的玩意儿嘲了好几天自作多情,她这才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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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季吟兮叫他,商炽把手中的法条口袋书收回双肩包,抬眼乖顺一笑。
季吟兮心下啧啧:争分夺秒背书,真是个标准的好学生呢~表面仍优雅大方:“抱歉,我才下班,等久了吧?”
商炽摇头:“我也才出来。”
两人潦草寒暄过,就双双端庄地沉默下来。
季吟兮走在商炽左前侧半步距离,不知为何,那股莫名的被窥视感又从身后袭来,如芒刺背。
她乍然回头,只见商炽垂着首,嘴唇翕动,像还在默诵刚刚记下的法律条文。
“怎么了,姐姐~”察觉她停下,商炽问。
他叫“姐姐”时,尾音惯性上扬,听着不大正经,偏偏表情又很乖。
“哦,”季吟兮迅速回神,“就是跟你说一声,等会儿不用紧张,我跟于姨会帮着你。”
顿了顿,她又补充:“还有你其实不必管我叫姐,阿行没大没小,习惯直接叫我全名,你跟他一样就行。”
商炽点头表示明白。
季家在京城的老宅坐落于一片小别墅群,距地铁站有些距离,半路远在沪市的季母打来电话。
季吟兮驾轻就熟掏出包里的录音笔,按下接听。
商炽仍微垂着头,眼神却同样轻车熟路往季吟兮身上瞟,藏在额前碎发后的眉梢隐晦轻扬。
那边大概在嘱咐什么,季吟兮始终微笑称是,和面对他时一样温和。
商炽看了会儿,觉得没意思,有些遗憾地刚要收回视线,却见她对着空气唤了声:“阿行,过来,妈有话嘱咐你。”
季吟兮说完,操纵录音笔,对着手机播放季确行事先录好的“喂,妈。”
季母说几句,录音笔就“嗯”一声,到最后,不知是季吟兮不耐烦了,还是不同语调的“嗯”用完了,录音笔转而播放“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要好好学习,我这就天天向上去了啊,您二老注意身体,儿子爱你们mua~”
播到最后一句,季吟兮还特地拉远录音笔的距离,营造出人跑了的效果。
见她无暇顾及自己,商炽端得板正的背舒展开来,短短两步走出股不着调劲儿,抬头的瞬间吹了吹额前碎发,终于觉出几分有意思,他嘴角微勾了勾。
圈子里曾有爱说闲话的老人评价“别人家孩子要么窝里斗,要么携手共进,唯独季家,两个兔崽子狼狈为奸,没一个省心东西”。
期待值太高,上回在咖啡厅见季吟兮,她那副温和到没丝毫个性的模样还让他有点失望,但现在看来,他这位“姐姐”比平素表现出的要有趣许多。
季吟兮确实顾不上他,因此也没看见他浑身那股富贵人家浸染出的慵懒,配上打量来的锐利视线,像条养在金屋的野犬。
她戏还没演完,叫了两声“阿行你回来”后,对着手机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得很真诚:“弟弟又跑了。”
“估计是嫌我唠叨。”那头季母说,“也就你说话他能听进去点,帮我们多盯着点他。”
“嗯嗯,妈您放心吧。”季吟兮微笑。
季母欣慰道:“得亏有你,不然我们在这边,没人管他,臭小子得无法无天。”
季吟兮再次微笑,毫不心虚:“应该的,我长大了嘛。”
母女俩又闲聊几句,季吟兮挂断电话,长长呼出一口气,商炽也一秒切回乖巧模式。
季吟兮余光扫见他,后知后觉适才高冷人设崩了,怕人家好学生觉得她不正经,她轻咳两声,恢复一贯稳重:“善意的谎言。上有老下有小,也是没办法的事。”
商炽闻言抬眸,一双眼单纯清澈:“我明白,一会儿我会努力配合。”
季吟兮点头,内心对这假弟弟更满意了:看起来一书呆子,遇事还算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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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家往前数一百年是京中巨贾,祖上产业众多,人丁也多,然而百年足以改变太多事,一代代青年、壮年争相报国,一场场战争打烂了季家这棵大树的根,空留一簇簇枝叶,无木可支。
季老太太是个可怜人,父兄、丈夫甚至季吟兮的大伯分别留在不同的战场,算一算,季家也称得上半个满门忠烈。
四个字很短,上下嘴皮一碰,一两秒说完,一笔一划却都浸满了季家人的血。
季老太太要强,一个女人带着仅剩的儿子——季吟兮的父亲捱过纷乱年月,当时只想咬牙活命,无暇多思,如今太平了,夜阑人静反而总忆起这一生潮湿,难以安眠。
季确行原本高中毕业就闹着去当兵,此事像个导火索引燃了老太太多年蛰伏的软弱,大病一场后便不时犯糊涂,有时对着季吟兮父亲唤她大伯的乳名,有时又坐在门边等“晚归”的丈夫,一等就是一整天……
也正因此,季确行当年当兵的事作罢,只是少年人的热血难凉,时隔四年,他终究仍是踏上了这条路。
季吟兮心上捏着把汗,食指抵着门铃,半晌才按下去。
季老太太亲自来开的。
她精神虽不好,好在身子骨还利索,迎小辈回家时脸上总挂着笑,一副幸福的模样。
“兮兮回来啦?”
“奶奶,”季吟兮笑着,往旁边挪了半步,露出身后的商炽,“我跟阿行一道回来的。”
说话间,于姨从厨房出来,手湿着也顾不得擦,三个人六只眼睛齐齐盯着季老太太的反应。
季家装潢颇具年代气息,会客厅墙上还悬着老式挂钟,秒针转动时发出“哒哒”轻响。短短几秒,季吟兮觉得那钟敲得忽慢忽快,惹人烦躁。
季老太太盯着商炽发了好一会儿怔,终于开口:“阿行这是长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