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季吟兮再淡定,此刻也不由浑身一僵,她遽然低头看向聊天框上备注,“假弟弟商炽”五个大字晃得她眼疼。
商炽这替身当得委实敬业,做戏做全套,头像都换了和阿行一样的,在她跟季确行说话期间,他好死不死插了条消息进来,她在底下玩得偷偷摸摸,一时没看清,消息就发错了人。
然此时,线上的社死还是次要的,季吟兮抬眼,视线在半空正接上周次春蓄势待发准备发作的目光……
电光火石间,赶在她发火前,季吟兮抢占先机,霍然起身,满脸惶急,声音都带了哭腔:“抱歉组长,我家里弟弟犯病了,从中午开始情况就不太好,我实在担心他,刚刚就偷偷看了眼手机,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
周次春其人,是个颇具格调的变态,能用感人的逻辑给每件傻逼操作贴上“我都是为了你”的标签,骂人时总带着股“不听话的东西,让老娘操碎了心”的凡尔赛式不耐烦。
为保伪善人设不崩,她偶尔会刻意装出几分善解人意,人多时尤甚,桩桩件件或许都会作为她的自我洗白实例在之后某次会议中呈现在PPT上。
果然,听到季吟兮的解释,周次春硬是从发绿的脸上挤出三分关切:“犯病了?犯什么病了啊?严重吗?”
“抽风,刚刚大概才抽过,声音还有点发哑……”
鬼知道商炽抽哪门子疯,发这么条语音过来。
周次春装模作样看了眼时间,“哎呀”一声:“下班时间都过了啊,你这么着急就赶紧回家看看吧,如果人有危险,一定打电话找我帮忙啊~”
季吟兮“感激涕零”点头连连,出会议室时,听见周次春还在说:“剩下这些我就简单说两句,工作的事虽然重要,也不能耽误你们回家过节呀,不然我怕你们该怪我了……”
走出公司大门,季吟兮脸上表情尽收,今日种种大概又给周次春的记账本贡献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季吟兮之所以敢这样,一是因为周次春只是个小组长,没开除员工的权利,最多向上递点妖言,而她的话向来没什么人在意;二来,坦白说,她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只是与她本硕专业匹配而已,三百六十行,赚钱的选择很多,总归转转行也不会饿死。
晦暗天色里,季吟兮吐出一口浊气,低头查看商炽语音里提到的“消息”。
【假弟弟商炽】:今晚八点钟我有个公开辩论赛,中午回家取材料时被奶奶看到,她想去看,我在台上怕应付不来
麻烦!
季吟兮狠攒了下眉,暂不与他计较那条抽疯的语音。
【五季平安】:地点在哪?我到时候过去
【假弟弟商炽】:政法大学礼堂
季吟兮看了眼时间,还剩四十分钟,她打给于姨,让她带着奶奶在礼堂门口跟自己碰头。
交代清楚后,她才发现商炽又发来一条。
【假弟弟商炽】:欢迎姐姐来看我比赛
季吟兮面无表情揿熄了手机,没有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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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学系学生辩论是家常便饭,季吟兮于七点五十五赶到礼堂门口,气还没喘匀,就被一直急吼吼喊着“快迟到了”的季老太太推了进去。
几人坐在中间列后排位置,老太太盯着台上兴奋不已,可没一会儿眼神又茫然起来,戳季吟兮的胳膊:“兮兮啊,台上那几个学生穿的一样,我都认不出哪个是阿行了。”
季吟兮往台上看去,商炽坐在正方四辩的位置,远离观众台。他似乎一直看着她们,她看去的一瞬,两人视线立即交汇。季吟兮耳畔不合时宜回荡起他那句低哑慵懒的“宝贝姐姐”,不太自在地移开眼。
商炽倒面色如常,不顾自己在台上,抬手就跟她们打了个招呼。
季吟兮顺势指给奶奶:“阿行朝咱们挥手呢,他离得太远,您可能没看清。”
季老太太立刻伸手也朝台上挥了挥,嘴上还说:“人老了,零部件不中用,连我孙子都不认识了……”
她早已经不太认识了。
季吟兮有点难受,握了握奶奶刚刚戳她胳膊的手:“奶奶,我们认识您就行。”
主持人出来,礼堂迅速安静,简单介绍几句,季吟兮这才得知此次的辩题。
具体内容是个复杂案件,正反双方要做有罪和无罪之辩,她一个行外人听不太懂,但她听清楚了案件的核心是古玉出口。
又是玉。
商炽的表现应该称得上很好,每每他发言过后,观众席掌声连连,季老太太也激动不已,但季吟兮无心欣赏,全程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绷得死紧。
从那晚的“无心之言”到今夜的辩题,她隐隐怀疑商炽知道些什么。
潜意识里,一个大胆的念头疯长:或许,他是为她来的也说不定?
比赛结束,正方取胜,谢幕时商炽走到舞台正中,正对季吟兮扬了扬眉梢,风发意气黯淡了台上灯光。
他今日把碎盖头的刘海撩起,拔萃的额骨显露无遗,西装笔挺,添了许多成熟味道。
季吟兮看在眼里,却怀念起往日她看不上的那份乖巧。
礼堂人多,季吟兮带奶奶避开人流走在最后,商炽早出了后台等在门口。老太太一会儿摸摸他头,一会儿拍拍他肩膀,兴奋非常,商炽陪她说了会儿话,转头走向缀在后面的季吟兮。
“那天听奶奶说你好像接触过玉器,对今天的辩题还算有兴趣吧?”
季吟兮眉眼微弯,眼底没有笑意:“是啊,真是巧呢。”
见她神色淡淡,商炽没再多说,往前追上季老太太,一路护着她走。
季吟兮在后看了他一会儿,兀地也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时说:“等回了家,我们聊聊?”
商炽乖巧点头:“我都听你的。”
话没毛病,神色也无异样,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季吟兮总觉怪怪的。
快走出校门时,三五个扛着摄影设备的学生从身后赶来,为首的女生说:“请问是刚刚辩论赛的正方四辩么?我是学生会新媒体部的部员,想对你进行个简短的采访。”
商炽本能蹙眉,余光瞥见季吟兮正打量他,终究没有表露,简短答了两个有关辩论赛的问题。
问第三个问题前,新媒体部的女生突然看了眼一旁的季吟兮。
“你知道吗刚刚观众席好多女孩子夸你帅,请问旁边的小姐姐是女朋友吗?”说着,她身后的镜头转向季吟兮。
季吟兮正打算避开,一只手掌先一步挡了过来,手指修长,线条流畅,手背上根根筋脉引人遐想。
商炽背对季吟兮,头微垂,抬眼看向负责摄影的男生,锐利视线带着隐隐的压迫感:“她不是我们学校的,不问就拍有点不礼貌了。”
摄影男生是个火爆脾气,当着部里人被商炽说了,觉得没面儿,通过贬低商炽来强行挽尊:“不就赢了个辩论赛,耍什么大牌,别人采访都会好好说话,就他搞这个,没意思走了走了……”
商炽跟季吟兮都没想理会,可季老太太看出两边闹了不愉快,上前调解:“同学之间闹了矛盾,好好说,说清楚,大家就都还是……”
男生显然不耐,想拨开凑上前的季老太太,带着火气的一甩手失了轻重,老太太被他扒拉了个趔趄。
商炽拳头一捏,就要上前揪他衣领,季吟兮更快一步,横跨到男生身前。
几人站在进出校的必经之路,来来往往不少学生向这边看。
季吟兮眼神示意于姨先带老太太离开,这才看向那男生,有别于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她言笑晏晏,语气也很和缓:“既然同学你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别人拒绝入镜做得不对,不如干脆点,去报警吧。您这么大牌的摄影师,连句不中听的话都受不得,我们怎么敢劳烦您亲手打人呢?”
说话间,商炽也站到季吟兮身后,眸中压迫又加重几分。
适才采访的女生见势不对,也觉得是摄影的男生无理在先,第一个站出来道歉,其余几人纷纷跟上。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男生脸上也越发挂不住,只好低低说了声“对不起”,就此收场。
既出了气,两人没多纠缠,赶上季老太太,叫车回家。
季家二楼有个空中小露台,洗过澡后,季吟兮倚着露台栏杆吹风,不一会儿露台门又响了一声,季吟兮抿了口酒,没有回头。
京城早秋难得的无风夜,空气飒飒地凉,极目远眺,城中灯火缀连成一幅盛世图景,没有边框,延伸无尽头。无数人怀揣梦想,在这座繁华都市扬帆起航;更多人毕生倥偬,忙忙碌碌,守着精神的贫瘠荒土。
季吟兮捏着只啤酒罐,侧脸隐于流光,商炽斜倚门板,双手插在裤子口袋,身形匿于晦暗。
两个人神色都看不分明。
半晌沉默过后,季吟兮手机先震了一声,是商炽发来一个[微笑]表情。
这个表情出了名的像笑里藏刀。
和他的人一样,让人看了不舒服。
季吟兮暗暗想。
“你今天教训人时,像把这表情搬到了脸上,很酷。”身后商炽的声音紧跟着传来。
季吟兮:……妈蛋,原来是在内涵她。
季吟兮没接这茬,又抿了口啤酒,不好喝,涩味席卷舌尖,无端生出副沧桑之感。
在大学礼堂,她其实有许多话想问他。
你认不认识做玉雕工作的人?你来到季家有什么目的?你对我的事知道多少?
但过了那个当口,她忽然又失了兴致。
于是她只是说:“你很喜欢法律,对吧?”
她用的是陈述句,台上商炽眼中的意气骗不了人,令人心生艳羡。
“喜欢,”商炽答得痛快,又问她,“你不喜欢你的工作?”
他声音素来低沉,疑问句与陈述句她分不清。
季吟兮低头笑笑,把罐中剩的啤酒饮尽,终于转过身来,眼看着他回答官方:“干一行爱一行,生命里每件事自有它的意义,年纪轻轻别轻易就说不喜欢。”
“是么?那看来我误会了,”商炽走上前,自然接过她手中空啤酒罐,丢入垃圾桶,“我险些以为姐姐不喜欢我太乖。”
“所以这就是你发来那条语音的理由?”季吟兮没有反驳,只顺着他的话问。
商炽半晌没有说话,眼含无辜:“是你先的。”
季吟兮:……
“我发错了。”
“就算是我先,你也摘不干净。”她顿了顿又说。
商炽闻言低笑:“我没想过能摘干净,不如趁今晚把话聊开?”
季吟兮颔首表示同意。
“我承认,我没有一开始表现的那么乖,这么些天我也装累了。”商炽先说:“你看过我的资料,我妈一早跑了,我爸又瘸,家里还有个智障哥哥。这份替身工作包吃包住,工资又高,于我而言无异天上掉馅饼,为了把它接住,我不得不费点心思。包括这次,拿到辩论赛的辩题后,我想到你似乎有玉石相关的爱好,今日特地引你过来看比赛,也是想投你所好,不过现在看来,我弄巧成拙了?”
季吟兮没答他这话,但听到“玉”这个字时,明显不太开心。
商炽佯装没看见,只继续说:“但这些时日我的其他表现你看在眼里,除去刻意装乖,我绝对不是什么坏人。”
他这话逻辑立得住脚,神色又真诚,季吟兮想了想,选择相信:“我知道了,此事不再与你计较,不过之后我希望你还是守点规矩,别给我出其不意。”
“明白。”商炽说完又问,“我要坦白的说完了,你还有想知道的么,在学校那会儿原本还想问我什么?”
“就你说的这些,没别的了。”谈话意外顺利,商炽坦诚得很快,季吟兮回忆这段时日的相处,他除了乖巧得不真实,今夜又因辩论赛让她心生忌惮,此外确实没什么出格的举动。
她觉得大概是自己那根神经绷得太紧了,这才疑神疑鬼,再就此多说反而不打自招,于是不再追问。
商炽闻言,垂下眼皮淡淡勾起一个笑:“没了啊,那么晚安~”
“顺便说一句,年纪轻轻才更该对自己诚实,不喜欢的爱不起来,喜欢的也轻易放不下。”
季吟兮不置可否,只在离开前补充了一句:“有句话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喜欢太乖的人。”
商炽眉梢轻剔,说:“遵命。”
露台门再一次“吱呀”轻响,商炽望了会儿季吟兮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施施然吹了声口哨。
他这次“坦诚”虽没套出她的真心话,但能剥下她一层温和的皮,总体算令人愉快。
此外他还发现,她对玉比他想象的更在意,要弄明白当年的事还得慢慢来。
幸好,他的皮也不止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