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伶成婚三月有余,三皇子府邸外人不曾踏入过半步,倒不是府邸守卫森严,而是她那素未谋面的夫君,在成婚当日弃她而去,此后月余连封家书都不曾寄过。
堂堂王妃,被冷落至此有何攀附可言,足足让别人看够了笑话。
姜伶对此不甚在意,位高者的背后是步步维艰的道理她自小就知晓。三王妃的位分已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尊容,平添几分冷清姜伶反倒觉得心安。
自小服侍姜伶的侍女晚岫急匆匆地跑过来,尚未开口,已是笑容满面。
“小姐,”她双手垂后,高昂着头,俨然一位严谨板正的老夫子,不疾不徐地在姜伶身前踱了半个圈。
姜伶一眼看出她的小心思,微微笑了笑却不做理会。
“小姐,你怎得不问晚岫何事如此高兴啊?”晚岫颇为气馁,小姐为何一点也不好奇,永远都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姜伶清亮的眼眸蕴了几分藏不住的促狭笑意。
晚岫一回头便看到了陈履已经走到了近前,原来小姐早就看到了。
陈履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因为常年戍守苦寒之地过早地染了几分风霜之色,精神气度却是愈加的沉稳坚毅,听闻主仆二人的对话,亦是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晚岫被姜伶、陈履二人同时取笑,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陈履一身便服,大踏步朝姜伶走来,随即拱手行礼:“见过三王妃。”
“陈大哥,快别多礼,左右无人,陈大哥还是像往日那般唤我小姐罢。”
陈履略有踌躇,旋即听到姜伶略显焦急的声音:“陈大哥此番前来有何要事,是不是父亲出事了?”
晚岫睁大了眼睛,这才意识到陈履自幼时便跟着老爷行军打仗,是老爷最信赖的干将,此番亲自前来必有大事。
“小姐别担心,将军一切安好,陈履受将军之托给小姐送这个。”言罢,陈履从怀中取出密信,双手郑重交予姜伶,
“将军吩咐,事关重大,要陈某务必亲自交给小姐。”
园中无人,姜伶即刻拆开书信,只有短短数言——
宫有敌奸,伶暗查之。
大奚皇室竟然混入了祁国的奸细。
姜伶着实震惊,整个大奚皇室随时面临倾覆的危险,父亲怎能不忧愁。
陈履、晚岫两人无不仔细打量姜伶的每一处细微神情,盼能看出些什么。
却见姜伶片刻的凝眉思索后,随即露出惯常的端庄笑容,“陈大哥,请你转告父亲,姜伶谨记父亲嘱托,望父亲放宽心,保重身体。”
陈履松了口气。
晚岫却还是瞪大眼睛打量着自家小姐,果真如小姐说得那般轻松吗,未及细想,就听陈履毫无掩饰的揶揄话音。
“晚岫啊,脑袋是需要省着点用的。”
言外之意是,她的脑子本来就不够用。
晚岫一愣,待明白了陈履的弦外之音,便也不再矜持,双拳不客气地朝陈履身上挥去。
两人同在将军府长大,分别数月自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那边厢忆及凉州大漠孤烟绵长,千里雪山苍茫,这边厢的姜伶独自开始了筹算。
奚宫有敌奸,敌奸自是指祁人,奚祁两国世代宿敌,历代君主无不以侵并对方完成一统为夙愿,彼攻我伐,百姓苦不堪言。
奚宫上至天子,下至妃嫔女官及各宫宫女太监,多至千余人,且不说如同大海捞针,敌奸是否属实还尚未可知。
只能先进宫暗中查探。
这就有些棘手,进京三月,姜伶一直不适应燕京的气候,断断续续发热,直到近日才有所好转,何曾参与过节庆家宴,想必在外人眼中她已落了个孤僻的名声,贸然进宫只怕不妥。
三皇子母亲虞妃早逝,宫中女眷她鲜有相识,遑论交情,进宫的缘由倒需要仔细谋划。
正自想着,忽听陈履朗声道:“将军特意嘱咐小姐,切莫怨怪三皇子大婚之日远赴沧州,沧州突发地震,灾情严重,三皇子奉旨南下安抚灾民,星夜驰往也是不得已的事。”
晚岫愤愤道:“天大的事,连揭盖头的功夫也没有吗,我们小姐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饶是陈履机敏,一时之间也被晚岫问得无以辩驳。
姜伶从未在家书中提及大婚之事,姜豫平不知情,陈履更不知情。
姜伶的目光落在晚岫的眼睛上,晚岫随即便住了口。
“父亲年迈操劳,恳请陈大哥勿要提及不相干的细枝末节,平添父亲忧思。”
陈履恭敬答道:“小姐请放心。”
“将军还让陈履带来一个消息。”
“陈大哥请讲。”
陈履笑着道:“小姐别担心,是好消息。”
姜伶意识到方才自己说话的语气过于端严了,果见晚岫尚缩着脑袋不敢看自己。
她有这么可怕吗。
至少晚岫这么觉得。
——小姐,晚岫虽从未见过你发脾气,可你只要板着脸就比发脾气还可怕呢。
姜伶放缓了语声问:“陈大哥,是什么好消息?”
“将军得到确切消息,沧州灾民已安置妥当,三皇子近几日回京。”
晚岫哼哼两声,忍不住阴阳怪气:“我们小姐才不稀罕呢。”
姜伶陈履相对而笑,晚岫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
陈履点了一下晚岫的脑门,叹道:“晚岫呀晚岫,在将军府口无遮拦有将军小姐护着你,如今在三皇子府邸,可千万别给我们小姐惹出什么祸才好。”
“我才不会呢。”
父亲的话提醒到了姜伶,三皇子回京,按照礼仪,皇子须携新妇进宫面圣,叩首谢恩。
她便不用为进宫的缘由发愁了。
三人正说着话,只见远处连廊走来一道灰色身影,府邸的夏总管差人问话,说是家宴已经备好,请王妃同陈将军一同去前厅用膳。
侍卫李劼在前方领路,态度恭谨,遇到台阶处则会细心提醒,言语得体,笑容可掬。
走到一方庭院,忽听风声沙沙作响,几人循声回头便看到身后的院落竹林随风摇摆,密密的绿林宛若一道翠玉屏障,煞是壮观。
晚岫感叹道:“这是什么地方?”
李劼笑着对姜伶道:“王妃久病未愈,夏总管不敢打扰王妃静养,因此府中一应物事尚未来得及告知,还望王妃恕罪。”
“前方这所院落是殿下的启蒙先生方先生的院落“幽篁里”,方先生年老多病,不愿见客,殿下特意选了这所僻静的宅院为方先生颐养天年。”
李劼顿了顿,继续笑着道:“方先生这人脾气古怪,王妃无须拜访问安,万一冲撞到王妃可就麻烦了。”
一抹骄矜的神色盎然显现在李劼的眉梢眼底,转瞬即逝。
好一个无须拜访,警告她不可接近方先生才是真。
姜伶不由暗暗叹服,李劼年纪轻轻,论起圆滑事故,只怕同龄人望尘莫及。
李劼的言行态度称得上完美,无可挑剔,可是姜伶却无端地生出一股厌恶之感。
“李侍卫言外之意是本宫去不得幽篁里?”
李劼一怔之下,扑通跪倒,“小人该死,惹怒了王妃,请王妃狠狠责罚。”
陈履晚岫皆看向姜伶,不知姜伶为何突然生气。
尤其还是对眼前这个聪明伶俐的李侍卫。
姜伶看向伏首触地,整个身子缩成一团的李劼,但愿是她多虑了。
她转身走出侧门,李劼很快跟了上来,态度举止愈加恭敬,只是再不多言。
陈履用罢午膳未作停留,出了府邸,接过夏总管早已备好的千里良驹,一跃上马直奔凉州。
姜伶回到自己的殿宇清风阁,须臾,殿外服侍的丫鬟进来通报,夏总管在殿外等候。
来得好生快。
姜伶微微笑了笑,只道:“请夏总管进来。”
夏檐双手捧着一叠蓝底黑字的册子,俯身恭敬行礼:“见过三王妃。”
“夏总管快请起。”
夏檐五十多岁年纪,相貌周正,双鬓斑白。
夏檐苦恼地叹道:“李劼素来伶俐,不曾想今日惹恼了王妃,还望王妃恕罪。”
姜伶道:“夏总管不必自责,李劼无甚大过,本宫代夏总管管教训斥,还望夏总管勿怪。”
夏檐跪地叩首,额头冷汗涔涔,“王妃这可折煞夏檐了,整个王府的人都服从您的管教,遑论一个小小的李劼。”
姜伶只是一时起意想要试探夏檐是否如李劼那般绵里藏针,只一见其额头冷汗,她便后悔了。
姜伶起身亲自扶夏檐起身,温言笑道:“夏总管快快起身,您是殿下府里的老人,本宫和殿下一样敬重于您。本宫年纪轻,府中一应大小事务以后还需仰仗夏总管,万望夏总管不吝辛苦才是。”
姜伶这番话实出于至诚,别无他意,不曾想听在夏檐耳中却是另一层意思。
王妃是在责怪他独揽内务大权?李劼的猜想果然不错。
“禀王妃,这些皆是府中田亩商铺账册,承蒙殿下信赖,交予夏檐打理,本应在殿下大婚后即交由王妃,怎奈王妃玉体抱恙,所幸今已大好,府邸账册之事今日便交由王妃。”
姜伶知道夏檐曲解了她的话语,干脆将错就错,没有推脱,身为王妃,打理府中内务本是早晚的事。
姜伶一门心思本全用在父亲的那封密信上,何来心思接管府中内务,只是,既然李劼自以为猜得准她的心思,她便如了他的意。
夏檐接着道:“殿下在信中说两日后回京,殿下的凌云居夏檐已派人重新整理洒扫,殿内一应物事俱已置办齐备,殿下的寝殿,是否由夏檐派人代为打理,还请王妃示下。”
姜伶面色如常,微笑着道:“夏总管做事细致谨慎,本宫极为放心,殿下的寝殿还是交由夏总管打理。”
三皇子的家书略过三王妃,直接寄到了夏总管手里。
他既然不给三王妃该有的尊重,那她也不必对他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