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便是漫长的黑夜。
晏苏荷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战火纷飞,将士、百姓的尸骨布满荒野,护城河里的血水映着冲天火光,整个长安都被叛军搅了个翻天覆地。
晏家所有女眷在府中卫士的护送下逃离长安,而途中遭到伏击,晏苏荷与家人分散,陆葵和琼若护着她逃亡,最后还是被叛军抓住。
梦中她依旧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只能凭身形服饰辨认出认识的人。
叛军将她们抓入营帐,带到一个身着甲胄的男人身前。
甲士称那男人为王爷。
男人挑起晏苏荷的下巴打量,场景忽转,她就被人甩到了床上。
“晏家?呵,你可知道本王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拿晏家来压我?”
“你若是不从……”
晏苏荷耳边传来女子的痛呼声。
“你的婢女就要被我手下的人玩死了。”
晏苏荷一双手腕被他禁锢在手里,她听到的琼若的尖叫声,心里忽地就被巨大的悲伤笼罩,她绝望又卑微,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涌出。
她仰着颈,听到自己一声声呜咽:“求你,求你放过她……”
男人的手却开始顺着她颈项往下游移。
身体一寸寸被他抚过,晏苏荷浑身颤抖,死咬住唇,她抓住男人手臂:“放…放了她,我就答应你。”
男人轻笑一声,朝外面道:“够了!”
不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停了下来,可婢女哭声依旧未停。
琼若爬进来,撕心裂肺地喊:“娘子!娘子不要!不要答应他!”
以晏苏荷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婢女身上被人撕得破烂的衣衫。
一股揪心的痛意传来。
男人恶劣地在她耳边道:“便让你的婢女看着你在我身下承欢如何?”
晏苏荷眸里含着泪,又怒又惧地盯着他,浑身发颤:“衣冠禽兽。”
男人瞬间将她拎起,气急败坏地扇了她一巴掌,场景又是一变换。
耳边兵器交接声刺耳,她仍被这王爷压在身下,里衣被他挑开。
晏苏荷闭上眼,濒临绝望。
忽地长箭破空之声传来,她听到王爷的痛呼声,随后她身上的压力骤减,被人甩了件衣裳遮住脸和身子。
眼前一片漆黑,而她被另一个人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温热、安稳、熟悉。晏苏荷心一跳。
耳边声音有些急促,他喘息着,声音沙哑:“好久不见,晏五娘子。”
*
接下来的数十天晏苏荷都在牢中度过,爹娘来看过她,离开时又听到他们开始吵架,祖父始终没露过脸,琼若和陆葵每天来看她,送药和吃食,兄长和温行雪也各自来过几回。
晏苏荷因为低烧,一直浑浑噩噩,每日都有刑部官员把她请出来例行审问,她从他们口中得知那些提拔过她的官员们都被停职调查了。
晏苏荷反反复复那一套说辞:从官只是她自己的志向,没有任何人指使。而刑部官员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审问。
她从温行雪的三言两语中推测出,她的事已经变成了贵妃党和皇后党拉拢晏家的砝码。
贵妃出自陇西李氏,五姓之一,尊贵地位不容置疑,她与皇帝自幼相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谊,为皇帝诞有皇长子和小公主。刑部现今便在皇长子治下。
李党暗示她兄长只要迎娶李氏女,晏苏荷的事就能摆平,而皇后那边自然不乐意,开始在皇帝枕边吹风,帮晏苏荷说话。
皇后出自萧氏,与萧国公是亲兄妹。
世人皆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句话在大虞却可以改成:自古英雄出萧家。
不是萧氏,是萧家,特指萧国公府。
不提萧国公那一辈的人物,就是萧家小辈中,他的三个儿女也不是吃素的。
当年新帝登基,根基不稳,朝政几乎在摄政王操控下,而当年萧国公尚未封爵,带着年仅十二岁的长子在战场厮杀,立下赫赫战功,举兵拥戴新帝。
要在内乱的朝堂中占到一席之地,绝对的武装力量才是真正的底气。
萧国公逼皇帝立妹妹为后,之后便带领萧家军助新帝一扫天下,摄政王之乱方得以平息。
萧二娘也是个传奇的女郎。
萧家兵重,萧国公为了让皇帝放心,便举家戍守在边疆,只有年节时分才会让妻子女回长安过节。
萧二娘自幼在军中长大,英勇善战,是大虞第一位女武将。
更不提去年十四岁的萧三郎琅琊一战,带兵直取叛军首领首级,一战成名。
皇帝为表示对他的赞赏,与宰相们商议,最终封了他一个县侯的爵位,食邑千户。
皇后便是用萧二娘的事迹向皇帝劝谏:“武将都可以有女郎,文臣为什么不可以?况且听闻这晏五娘生性聪颖,德才兼备,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陛下就算不想为她破例,也饶了她性命吧。”
皇帝虽然没有政治才能,但这么多年龙椅也不是白坐的,自然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他面上笑着敷衍,心里却道:要是能放朕早就放了。是朕不想饶她吗?要是晏家肯让步、且萧家不阻止晏李联姻,这件事早就解决了好吧。
现在明明是你们在借这事斗法!
朕还是以不变应万变、隔岸观火的好。
唉,又是辛苦当皇帝的一天呢!
晏苏荷猜到朝堂上的暗斗,忙请人向兄长传话:千万不要因她误了姻缘。
晏期年没有回复。
*
皇恩浩荡,李党与晏家拉锯数十日,晏期年坚决表示自己不会娶李氏女,最后以上朝时皇长子挨骂结束。
长子想与晏氏结亲,其意图还不明显么?
皇帝又不是傻的,在晏家和萧家施与的双重压力下,忍痛批评了长子两句,第二日刑部就把晏五娘的案子结了。
她毕竟是晏家的女儿,没人敢真要她的命。况且她做官至今,靠的全是真材实料,没半点阴私,刑部的什么也查不到,唯一的罪名便是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但皇帝也说了功过相抵,便草草结案。
晏苏荷出狱那天阳光明媚,日头正好,兄长送她回了晏府。
自三年前以养病的借口离开晏府后,她已经好久没回家住了。
而府中正有十多人在等她回家。
晏苏荷梳洗一番后便跟着兄长去了前堂,而她甫一进到堂内,就感受到十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晏苏荷脚步一顿,身体不自然地僵了下,她跟在兄长身后进去。
晏期年已朝着堂上的两位老人拱手:“孙儿给祖父、三奶奶请安。”
兄长后背宽厚,声音沉稳,晏苏荷跟着他,心中便有了底气,她柔声行礼:“五娘给祖父、三奶奶请安。”
日光正盛,庭中的百年古树浓郁青苍,绿叶在阳光照射下映出绿油油的柔光,夏虫声唧唧。
前堂的氛围却一片沉默,让人倍感压力。
晏国舅不苟言笑地坐在左侧的楠木扶手椅上,手里握着一根紫檀杖。
他穿着低调素净的长袍,面容沧桑,脸上皱纹横布,可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威慑力十足。
晏国舅让他们起身。
堂中晏家长房、二房、三房、四房的人都在。
晏期年兄妹便是长房所出。
晏苏荷隐约觉得祖父今日把所有长辈聚在一堂不只是为了她的一事。
如此大张旗鼓,定是有事要说。
果不其然,祖父一开口就是:“世泽也该考虑亲事了,几个弟弟妹妹早就到了婚嫁的年龄,你再不成亲,让他们怎么娶妻、怎么嫁人啊。”
晏国舅极有威信力的声音响起,在座众人眼睛俱是一亮。
陆母满脸期盼地盯着儿子:她私下给晏期年相看了许多适龄女郎,可儿子却始终没个准话,整日早出晚归、见面都难。可怜她为长子婚事操心了那么多年,此刻终于家主得到发话,她自是欢喜期待的。
晏家有好几年都不敢提晏期年的婚事。
其他几房跟着心急,却又不敢当着晏期年的面提起这事,生怕说错话。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大虞律法宽明,允许驸马正常做官,当年晏期年与二公主谢鸾情投意合,晏期年想尚公主,却没想到会遭到祖父的极力反对。
还是那般决绝——
“若你再提尚公主之事,我便打断你的腿,把你赶去江南,永世不准回长安!”
那时晏期年几乎闹到要与晏家决裂的地步,他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甚至去求皇帝赐婚,结果被晏国舅行家法,打得半生不死。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死了。
皇帝自也不可能把宝贝女儿嫁给一个短命的人,便收回了金口玉言。
再后来公主嫁给了柳宰相家的嫡长孙,他们基本上就没再往来。
没人知道晏国舅为什么宁愿把长孙打死都不同意他娶二殿下,府中的人亦不敢再提起此事。
几个儿郎的婚事也就这么一拖再拖下去。
直到今天老爷子发话,各房看向晏期年的眼中都亮起了光,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全凭祖父安排。”晏期年垂眸拱手,顺从答话。
他声音听着和平常无异,可晏苏荷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平稳。
她替兄长难受。
而各房长辈们听到晏期年的话后都松了一口气,心里开始筹谋儿女婚嫁的事了。
晏国舅也眉目一舒,满意地扶着拐杖敲地,扭头示意自己的三夫人继续主持场面,便起身朝晏苏荷道:“婉婉,跟祖父过来。”
老人声音低沉,苍老中带了点沙哑,语气平和,却无端藏着威严。
一直沉默在侧的晏大爷听到父亲唤女儿过去,立刻紧张地起身:“父亲!”而晏长春一对上父亲那锐利的视线,声音便弱了一半,“婉婉还生着病……”
晏国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长子一眼,杵着紫檀杖敲地,声音雄浑有力:“老夫还会对亲孙女下手?”
晏长春平时文弱温吞,此刻却为女儿豁了出去:“求父亲看在婉婉病弱的份上留一分情面!”
陆母见家主的眼神瞬间变得狠厉,赶忙拉住丈夫,低声道:“你别做蠢事!把父亲惹怒对阿婉有什么好处!”
晏长春气势瞬间就弱了下来,心疼地、愧疚地看向晏苏荷。
晏苏荷轻摇头,眼神示意父亲别担心。
她朝家主行礼:“祖父处罚婉婉是理所应当,婉婉受了才能安心。”
晏国舅瞥她一眼,点点头,往外走去。
*
他们二人走后,堂中人人心思各异。
晏五娘入朝为官的事人尽皆知,晏家却无人敢提。
女人管好内宅是本分,政事她们向来是不敢碰的,而男人们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还不知道家主的态度。
堂中只剩下三奶奶主持局面。
她身着素净芙蓉对襟窄衫,肩披素色霞帔,花白鬓发中簪了一根碧珠花钗,温婉大气,虽年过六十,却风骨犹存。
她饮了一杯茶,笑看向晏期年,“大郎啊,我替你相看了不少女郎,觉得吏部郑侍郎家的二女儿不错,你觉着如何?”
晏期年恭敬答话:“能得三奶奶一句‘不错’,定是好的。”
“好,三日后衡阳长公主府上有个赏花宴,你去与她合合眼。”
“是。”
陆母却不乐意了,她本意让长子与陆氏女联姻,此刻哪能同意,出声道:“老夫人,郑二娘年纪尚小,恐与我家大郎合不来。而我堂兄家的女儿不论年龄相貌、还是品行都与我儿正合适,我也打算让他们相看相看呢。”
三奶奶冷哼一声,语气不快:“哪个待嫁闺中的世家女不是这个年纪?你若闲着没事就去给江南去封信,让你兄长们行事低调点,家主为你们的事不知操了多少心。”
她一句话刺了陆氏两刀:婉婉的年龄、陆家的丑事。
陆茵面色沉下,晏长春知道夫人心里不好受,伸手拍她手背,想安慰她,却被陆氏生气地甩开。
堂中气氛尴尬,其他几房不敢惹恼陆氏,陆茵也因为老夫人的话不再出声,众人只好打着哈哈说笑过去。
晏期年的婚事便这般有了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