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魏梁国破。
昔日堆金砌玉的皇宫如今只剩硝烟废墟、血色弥漫。
那些来不及逃走、被生擒的宫女太监,或是啜泣着缩成一团,或是怒骂而后触壁自戕。最终一片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一位鬓发全白的老太监颤抖着跪下:“两位将军饶命,宫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求您高抬贵手,放过——”
话音未落,老太监颈间多了一道血口,圆睁着眼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溅起一地尘灰。
夜幕低垂,乌云遮天不见月,空气中氤氲着浓烈血腥味,让人脊背生寒。
成百上千的卫军簇拥之下,四周火光尽数撒在这人的甲胄银刀上,在无尽的黑夜中熠熠生辉。
他侧过头,眉眼精致浓烈,白皙清瘦的下颌上溅了一串血珠,映衬着身后的数里连绵火光、无尽杀伐,整张脸便多出几分清冷肃杀之意。
“够了,陛下并未让我们滥杀无辜。”江云适微微蹙眉,声音低沉醇厚,警告道,“金峰,管好你的人。”
江云适身后的人闻言,讥讽一笑,“怎么,咱们的大将军不忍心了?江云适,故地重游,滋味如何?”
下一秒,那人语调陡转,狂妄又恶毒。
“继续找!今日本将军在此坐镇,玄策军就算踏平整座魏梁皇宫,也必得把虞长宁找出来!”
“属下遵命!”
万人齐呼响应,声震行云。
*
坤宁宫院内。
虞长宁狼狈地躲在木桶里,浑身又酸又冷,贝齿将温软下唇咬出几道血痕,一双昔日温婉乖顺的眼眸中,如今却是滔天的悲恸和恨。
父皇死了,在宣政殿前万箭穿心,随行三百亲卫军全军覆没,死无全尸。
母后也死了,只来得及将她塞在庭院的木桶里,就被几个敌军拖出殿外,不消片刻,惨叫戛然而止。
再然后,自小疼她的皇兄被那敌国将军亲手一剑入腹,倒在血泊里。
皇兄死前,流着血泪的眼睛还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唇瓣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他说,阿宁一定要活下去……
可她为何要躲?为何要活?
虞长宁在狭窄潮湿的木桶里藏了三个时辰,她麻木的感受着这一切,母亲离开时,留在手心的温度早已消失,外面早已血流满地。
国破,家亡,百姓流离失所。她身为魏梁公主,未能安护亲眷、一生愧对臣民,她还有何脸面活下去?
更何况,就算躲得了一时,那些玄策军迟早会搜遍魏梁宫的每一个角落,将她找出来!
届时……
不!绝无可能!
虞长宁眸中闪过决绝的狠厉,捏紧了手中玉簪。
她就算身死,也绝不在玄策敌军手中受辱!
木桶外,踏踏脚步声传来,一队披坚执锐的金甲军有条不紊搜查着,几次堪堪路过她身边,竟是都不曾留意。
她所在这位置属实偏僻。自小但凡跟太傅学厌了四书五经,她便偷偷跑到这里藏着,在层叠假山石掩饰下,一圈连孩子都难钻进去的废旧木桶杂乱堆在一起。
她小时候年岁小身形小,钻进桶中还绰绰有余,尚且有空隙能再藏两本话本子和一盘糕点干果。如今长大了,许久不曾来,才发现连蜷缩着身子都挤得骨头发疼。
想到过往种种,虞长宁不由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解脱般的笑容。
她合上眼,将簪子尖端抵上了白皙玉颈。
父皇,母后,皇兄……
黄泉路上,等等阿宁。
突然,外面传来尖锐的哭叫声——
猛地,虞长宁睁开眼,顺着木桶缝隙向外看去。
玄策军提着一个小姑娘的衣领,将她掼在地上。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年纪,哭花了脸,被寒光凛冽的刀锋指着,吓得浑身发抖,小猫似的可怜。
那人厉声逼问:“少废话,长宁公主呢?被你们藏在哪了?”
“我不知道,”小姑娘咬着牙,一梗脖子,声音还是抖的,但却带着股韧劲,“阿姐她吉人天相,定然早就出宫去了!你们就算把这里翻过天来,也找不到她!”
这时,有人从远处跑来,跟玄策军耳语几句。
而后,领头的居高临下道:“上面的人说了,明日寅时必须撤军回朝。至于虞长宁,活捉也好,死尸也罢,但若是在寅时之前一个都得不到,那咱们所有人就就都别想活着回宣清!既然如此,也怪不得我们用些手段了。”
说着,他一把将小姑娘拎了起来,刀刃横架着,贴着小姑娘细嫩的脖子。
“传令下去,玄策军分散各宫,每隔一炷香便杀一魏梁宫人,直到她虞长宁现身为止!”
宫人领命去传消息,他手上的小姑娘却剧烈挣扎起来。
“你休想!阿姐贵为魏梁唯一嫡长公主,绝不会为了区区几个宫人的性命便暴露踪迹,你、你今天就算杀尽魏梁人,我阿姐也定然长命百岁,岁岁无虞……唔唔!”
玄策军嫌她吵,随手便塞了块破布过去。
一炷香幽幽燃起,香雾缭绕,绸白的烟在夜色映衬下都变成了苍凉悲戚的死气。
虞长宁死死握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也浑然不觉。
外面小姑娘的挣扎声时而剧烈时而微弱,有时拼尽全力将破布吐出来喊几声阿姐阿姐,就又被强行堵了回去。
那是阿涂,教习常嬷嬷的孙女。当年她娘亲难产,将阿涂生下来的第二日便撒手人寰,后来常嬷嬷也病死了。
虞长宁瞧她可怜,收在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小宫女。
那时阿涂才多大,按理说该什么都不懂的,却偏偏早慧得很,眨着又圆又亮的眼睛,小尾巴似的跟在虞长宁后面,脆生生地连声喊公主殿下。
后来,无人处,公主殿下又换成了阿姐。
如今魏梁国破,虞长宁身边的宫人死的死逃的逃,更是无人管这个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阿涂了。
阿涂挣扎着吐出破布。
——“放开我!阿姐!阿姐别信他们!玄策军本就不打算留魏梁任何一个活口的!唔唔!”
虞长宁浑身血液发凉。
阿涂说得对,魏梁与宣清积怨已久,哪怕血洗了整个皇宫都不足以洗清!
只怕她露面,结果也不过是与阿涂一起受辱,死在一处罢了。
——“放开我!放开我!”
——“你们这些混蛋!阿姐快跑!永远别回头!”
虞长宁不由自主地发抖,明明冷得手脚僵硬,却有一股汹涌滚烫的热流自心口流入四肢百骸,五脏肺腑。
她不该出去。
阿涂得她相救,有幸多活了这么多年安宁日子,一遭落难,本就该忠心护主、为她赴汤蹈火的。全当报答,不是吗?
——“阿姐,别回头……”
躲着就好,躲着就好了。
寅时玄策军便会撤军回朝,她寻死也好,逃生也罢,总归都有机会的。
虞长宁紧紧闭上眼睛,缩成一团。
……
直到一炷香燃尽,最后一点香灰掉下来,玄策军的刀锋一点点逼近阿涂。
阿涂这时候反倒不哭不闹了,看着逐渐逼近的刀锋深吸一口气,“阿姐说过,人死了会下阎罗殿见阎罗王,我死后要给阿姐说说好话,求阎王晚些收她。”
稚嫩的小脸早就吓得煞白,一双手也死死攥着衣角,怕得直打哆嗦。
有人说:“时辰到了,传令下去,杀。”
阿涂闭上眼睛,一行泪顺着泥污的小脸流下来。
刀锋凛凛,不过咫尺之距便要取人性命,却在一声厉喝之下骤停。
“住手!”
玄策军的人动作一顿,眯着眼睛望过去。
层叠假山,夜色浓稠。女子明明浑身都已经狼狈不堪,却仍旧直挺着脊背,仅仅站在那里,便无端是天潢贵胄。
矜贵不染尘,傲骨不可摧。
“本宫便是虞长宁,本宫来换她。”
……
下雪了。
铺天盖地的银白遮盖了石砖上快要干枯的血色,只剩浓重的吹不散的血腥气仍旧弥漫在魏梁宫的每一处角落。
顺着长长的玉阶,虞长宁被几个人押送着,反拧着手,压低了头。
踏雪而行,单薄的鞋袜都被浸湿,寒风一吹,更冷得钻心刺骨,浑身发麻。虞长宁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才终于跟着玄策军停下脚步。
原来已是在殿堂内了。
曾经恢弘肃穆的魏梁宣政殿,眼下仍旧是秉烛辉煌,灯火通明。可却早已经物是人非,被鸠占鹊巢,堂前个个非我族类、狼子野心。
虞长宁膝弯处被人踢了一脚,咚的一声,跪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她屈辱地闭了闭眼,捏紧拳头。
一片阴影兜头笼罩过来,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狼狈不堪的女子。
“长宁公主名声远扬,本将军慕名已久。”
下巴被人狠狠抬起,“传言道公主性情温婉和善,天资聪颖机敏,样貌举国无双,今日窥见公主真容,实在叫人舍不得。”
眼前的人目露贪婪,虞长宁厌恶地偏过头,冷笑:“你算什么东西,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休得对将军无礼!”旁边人怒喝,刷的就要拔剑。
“什么狗屁将军,不过是宣清的一条狗。”虞长宁猛地转头看向那名随士,他的剑上沾满了鲜血,正一滴滴往下淌。
腥甜的血腥味让她几欲作呕,虞长宁死死盯住那人的脸,像是要将这人的容貌刻在脑子里,一字一句道,“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金峰面容扭曲了一瞬,他伸手抽出那人的剑,“那我便成全你。”
冷剑落下,虞长宁闭眼,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另一柄泛着寒光的剑率先落下,挡住锋利的剑刃。
江云适眉眼低垂坐于马上,下颌的血迹早已干涸,他缓缓开口,低沉的嗓音沙哑却不失震慑力,“滚!”
金峰不甘心地瞪了江云适一眼,随手将长剑扔到地上,阴恻恻笑道:“忘了,两位可是老熟人了,想来江兄舍不得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公主这般尤物。”
他微微俯身,而后轻声问:“虞长宁,你可还记得他是谁?”
垂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怎么能不知道?”
当年江云适被送到魏梁做人质,虽只有短短几年,却也有过总角之谊。
虞长宁语调更凉,眼眶通红,近乎咬牙切齿,“宣清国那等蛮夷之地,再过千百年也不见得会有比他更声名赫赫的大将军了。”
“三岁能诗七岁成文,十二岁随父征战上沙场,单枪匹马取敌将首级功垂千古。如今不过及冠之龄,便能统帅以一当百的玄策军,三月内灭魏梁数十万军民,真是好威风啊!”
虞长宁抬起头,带着浓烈的恨。
“江云适!你杀我父兄,辱我母后,屠我臣民,我今日就算下地狱成恶鬼,也一定爬上来将你剥皮抽筋,要你生不如死!”
身前男人黄金甲胄,面容似玉,满身杀意如地狱修罗,与之对视,无端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让人呼吸都艰难。
男人收回剑,那双漆黑的眸子在火光映衬下,冷的叫人遍体生寒。
“来人,将她带下去好生看管,若谁敢损伤公主毫发,本将军要他以性命作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