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间,二人隔着熙攘的行人对望,遥远的铃声听不真切,唯有心跳声震耳欲聋。
不是在寒冬腊月吗?
函谷关大雪封山,入目可及全是一片苍茫的银白厚雪,冷得人从骨血里泛着一股凉意,玄策军的旌旗蔽空遮日,百万魏梁人死于非命。
然而眼下,空中竟然是骄阳烈日,盛夏酷暑。
虞长宁揉了揉又晕又涨的太阳穴,老半天才想起发生了什么,她此时应当死在江云适的营帐里才对。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
魏梁国境内多山川河流,民居青砖黛瓦,民俗风雅宽和。
而眼前却一派天高地阔,雕梁画栋,檐牙高啄,一草一木生得大刀阔斧。
身侧一棵粗壮柳树投下一片阴凉,柳梢随风微动,虞长宁稍稍清醒了片刻。
这是……
敌国,宣清?
此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去哪。
一道急促的犬吠声响起,伴随着嘈杂的打斗声,一道清瘦的黑影从眼前跑过。
“你是哪里来的小杂种,还敢和狗抢食,快滚快滚!”
少年似乎有些体力不支,被脚下松动的石板绊住了脚,直直摔在地上。他看身形只有十四五岁,骨头几乎要戳破皮肉露出来。
他蜷缩在地上,不停颤抖着肩膀。
繁茂柳枝间,少年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满是紫青色伤痕。
那人似乎不解气,反身从墙角取了木棍,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谩骂道:“江家叛敌卖国,你还有脸活着,还敢偷我家吃食,真是不要脸。若我是你,便一头撞死在树上,绝无颜面苟活。
少年听到江家红了眼,却仍旧如同没有听到一般,将手中早就沾满泥土的馒头大口大口塞进嘴里。
江云适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一张脸涨的通红。
“不是…不是这样的。”
可弱者的声音如此之小,辩驳的话只能说给自己听。
他喃喃,原本清明的目光有一瞬间浑浊。
待那人发泄一通后,少年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他毫不在意抚了一把被粗粒石子划伤的皮肤,将血迹抹开。
此时大街上人群散去,已是午后时分,温度也变得灼人。
眼前少年稚嫩的五官与记忆中熟悉的轮廓逐渐重合,虞长宁的目光也渐渐凝固,恨意让她浑身的血液都泛起冰凉。
她颤声喃喃,一字一顿,“江云适……”
少年应声回头。
彼时他的身形尚且单薄,可直起身时挺拔如青竹,依稀可见日后战神之姿,粗布麻衣,也掩不住的风发意气、毕露锋芒。
眼前儿时的江云适,也是日后统帅玄策军、踏平魏梁宫的那个江云适!
“叮铃铃——”
远处铃铛叮铃铃得响,卖馄饨的少女一边摇着手腕上的银铃一边吆喝,声音缥缈不定自远而近。
“叮铃铃——”
“馄饨——”
“叮铃铃——”
“又大又香的馄饨——”
虞长宁猛然回过神来,她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江云适面前,攀上了少年的脖子。
在强烈的恨意驱使下,几乎用了十成了力道,那截纤细的皮肤上已经多出几道醒目红痕。
“你放开我!”少年一张脸涨的通红,黑漆漆的眸子里满是惊慌与无措。
虞长宁一把将少年推搡开,撒开手后退数步,像是挣脱梦魇一般粗喘着气。
她用力闭了闭眼,兀自深呼吸平复心绪,却没看见江云适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之色。
他瘦削的小手缓缓松开,将一小片瓷碗碎茬丢进了路边草丛,同时也卸下了浑身紧绷的暗藏杀意。
江家灭门正是在江云适被送回宣清以后的事情,这事她倒是有几分印象。
当年宣清燕王拥重兵谋反,一举攻入宣京,挟持先帝以谋王位。其中牵扯势力众多,将宣清一半朝堂都卷了进去,其中便有江家。
当年甚至还有人云,燕王当年之所以能积存势力,正是因为江家勾结魏梁有关!
证据确凿,江家辩无可辩。
再后来,燕王下狱,先帝恨极,宁错杀不肯放过,将其无数同党抄家流放。
其中,就包括江府。
那时太傅讲起此事总是连连哀叹,说江府世代贤良,满门忠烈,竟也干出这种不忠不义之事。
后面再听到江云适的消息时,他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战神。
眼看少年越走越远,虞长宁顾不得其他抬脚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前面的少年一瘸一拐,直到进入一条封死的小巷,才突然停下脚步。
“你跟着我做什么?”少年转身,满眼戒备。
不知还是不是酷暑难耐,虞长宁有些头晕。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景物,在看到墙角竖起的牌匾时,心里有了主意。
“当年江家通敌叛国沸沸扬扬,表面虽然证据确凿,但据大理寺方差的说,那些卷宗都被先帝单独束之高阁,不许任何人再行查阅,坊间却有传言说,江家那座老宅里藏着……”
“住口!”
虞长宁似乎是看到少年身后,落着重重铁锁的大门应声而开。
敏锐的第六感让她心里咯噔一声,只道不好。晕眩质感再次上涌,一阵天旋地转后,虞长宁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魏梁公主不过是郁结于心,惊忧过重才迟迟不能醒来,并无大碍。”老者一边将写好的方子递给裴焕,继而转过身看向端坐在一旁,脸色极差的江云适,思忖片刻,还是开口询问道,“将军今日是否睡眠不佳,我给将军开些安神的香料,辅佐药膳,不久便可痊愈。至于将军身上的伤……”
江云适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他打断了老者的话,“不过是皮外伤,都下去吧。”
待人都离开后,江云适有些疲惫的按了按眉头,阴沉的目光落在榻上之人的身上。
裴焕进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男人半靠在软榻上,长眉斜飞入鬓,身旁还散落了几个已经喝尽的酒瓶。
“什么事?”男人嗓音低沉沙哑,他看了裴焕一眼,“坐。”
裴焕摇头,他看着江云适身上被白布缠绕的伤口,颇有些无奈,“你这是何苦,一刀了解了她性命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刚刚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听说这魏梁公主敢行刺与你,已然下令将人提前押解回京,进了昭狱,任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陛下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江云适蹙眉,冷声道。
“还不是金峰,自从上次在魏梁皇宫你当众打了他的脸,如今一本本参你的折子递上去,说你贪图美色,大雪封山都难不住他,当个副将真是屈才了。”裴焕撇嘴,“总之,这魏梁公主怕是留不住了。”
“对了,还有一事。”裴焕正了正神色,神情凝重,“韩首辅三日前在家遇刺,刺客趁着韩大□□女回娘家,杀了韩大人。刺客放了好大一把火,四邻都说没听到任何声音,据说是被人毒哑嗓子,捆在椅子上活活烧死的。”
“□□死了。” 修长匀称地手指一下一下点在紫檀矮几上,江云适换了个姿势,“他一向谨小慎微,家中死士就有不少,这般轻易死在家中,怕是近身人所为。”
裴焕瞥了眼床上人的背影,声音压得更低,“属下正是这样猜测,已经遣人去查了。属下担心,是当年那件事,毕竟老大人前不久刚在国祀上为江家申冤,如今就……”
虞长宁盯着素色床帐上的流苏发呆,她刚刚是做了个梦,可这些事情都是在宣清发生的,她如何会梦到。
一团疑虑纷杂缭乱,虞长宁揉了揉脸颊,难道她可以在入梦时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
室内一片寂静,微弱的烛火摇曳,火花跳动发出噼啪声。
外面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虞长宁下意识闭上眼睛,细微的衣料摩擦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她不知道江云适会如何对待自己,不过想来,不过一死,她又有何惧。
“既然醒了就别装了,把药喝了。”头顶传来江云适不容置疑的声音。
虞长宁也不装了,索性坐起来,直直迎上致使自己家国覆灭的罪魁祸首的脸庞。空气里传来淡淡的酒气,男人原先向来阴鸷的眼眸此刻也微微垂着,并不清明。
“虞长宁,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江云适微微俯身,极具侵略性的长相在黑夜里如同蛰伏的野兽,半晌,他钳住虞长宁的下巴,淡淡道,“不久,你就会被带回昭狱,运气好的话,老皇帝见了你,纳你为妃,也不是难事。”
他太了解当今的皇帝了,什么关心臣子,不过是自己的私心。
“你想说什么?”虞长宁甩开他的手,警惕地望向他。
江云适似乎是真的醉了,他直起身子,“当年在魏梁,公主与我也算是有一番情意,你求我,我便救你,如何?”
“江云适,帮我,我给你想要的真相。”虞长宁的嗓音冷淡,但背在身后的手却在无意识颤抖。
她在赌。
赌江云适还在意着当年将军府灭门的惨案。
“你?”
闻言,男人轻轻笑了声,但嘴角的弧度极小,笑意也根本不达眼底,在静静注视着眼前容貌极佳的女人几秒后,淡淡道:“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