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白日长得很,日头倒也不毒。晚膳匆匆用了碗稀饭,方明意就去福晋身边当差了。
走近院内,四福晋正和侧福晋李氏坐在庭中说着闲话。两人携手坐在石桌前,瞧着院里的几株花草闲语。言语里左右不过是弘时那几个孩子的事。
李氏貌美,在潜邸受四爷宠爱,膝下有子嗣,很是尊贵。明意偷偷瞥了一眼李氏,容貌娇丽,形容举止自有一番风情,果然是位美妇人。
福晋掩唇一笑,亲近地拍了拍李氏的手,转而吩咐方明意说。
“惠芷,去库房,把额娘赏的那对缠银丝的海棠金步摇取来。让侧福晋带回去。”
方明意连忙应了声,转身去库房取步摇。
而李氏听见这话也低头称谢,欣喜不已。对着福晋又是一番恭维溢美之辞。对此,乌拉那拉氏也不应,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听着李氏说些笑话和闲语。
却说方明意带着个小厮往库房去取那对步摇。开了锁,进了库房,按着登记的册子去寻,果然寻到了那对海棠步摇。
银光流转,精巧的银丝缠绕着几粒细小圆润的明珠。灵动艳丽的海棠花璀璨夺目。方明意看着锦盒里躺着的这对步摇,眼里流露出惊叹的神色。
这哪里是钗环首饰?分明是艺术品!
欣赏过后,她合上锦盒,交付给李氏身边的大丫鬟馨兰带回去。
“有劳惠芷姑娘了。”馨兰说了这么一句,面色冷冷的,接过锦盒就走了。
方明意有些摸不着头脑,总觉得馨兰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不是很友善。
——“惠芷姐姐,福晋让你带少主子去园子里消消食,快去吧!”福子匆匆走过来,招呼着惠芷赶紧往西院去。惠芷缓了口气,又疾步跟上。
只能说……差事不好当。月钱是涨了,可事情也繁杂起来。
四岁的弘时正是顽皮的时候,爱在园子里乱跑乱窜。福晋关心四爷的子嗣,对弘时更是事事上心,即便他并非己出。
“少主子您慢些!”
弘时嬉笑着,躲到假山后,只露出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福子跑得气喘吁吁地,急急忙忙地跟着后面。
方明意甩着手里浅蓝色的帕子扇着风,也因为这个小鬼跑出了一身汗。
“弘时,你慢些!”
“咯咯咯……”
弘时见两人狼狈的模样很是开心,哈哈大笑着,又摇摇摆摆地往凉亭的方向奔去。方明意几乎要奔溃地大喊一声。和福子相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是追吧。
天色渐渐沉了,弘时趴在福子的背上沉沉地睡着了。方明意轻轻地扇着风,一同送弘时回西院。
还未走到院子,就看见丫鬟扶着李氏,站在门前等着。一见弘时,便张罗着乳母带弘时下去洗漱。
“惠芷是吧?进来喝杯茶吧。”李氏笑着转身,让惠芷进来歇歇。
“谢过侧福晋。”方明意行了个礼,跟着进去喝了杯水,便要告辞。李氏见状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馨兰立刻会意,抓了把碎银子,偷偷塞进方明意手中。
“惠芷姑娘,这点算侧福晋请你喝茶的。”
方明意怔愣着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下意识地推辞。
“照顾少主子是下人的本分,奴才不敢领受。”
“拿着吧。”李氏浅笑着摆摆手,命人送惠芷出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方明意很大方地把赏银分给了福子。对方毫不客气地笑着谢过收下了。
“福子,每个主子都会赏银子吗?”方明意垂眼看着手心里那点银光,随口一问。
“主子高兴了就赏呗!侧福晋出手也算阔绰,但比不上咱们福晋!”福子咬了咬银子,憨笑着揣进自己袖管里。
“我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好像……”低人一等似的。
方明意有些低落,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转手把剩下一半银子丢给了福子。
“你喜欢就都给你吧。”
福子有些诧异地瞥了瞥情绪低落的方明意,疑惑地挠挠头,慢慢地,好像看明白了。
“惠芷姐姐,不是福子嘴贱。咱们做奴才的,不能起那档子心!这都是命!奴才有奴才的命,主子们有主子们的命!再自命不凡,也不过是奴才……”
福子大大咧咧地往另一边走,声音越来越远,消失在夜色里。
方明意顿在原地,看着孤零零的路,嘴唇颤了颤,最终没说什么。
命……命。
她扯了扯嘴角,转头往院子里闷头走去。
屋子里点着一盏灯,芝香坐在榻边,半个身子都隐在黑暗里,小声抽泣着。听见这哭声,方明意心里奇怪,循着往芝香身边坐去。
“芝香,你哭什么?”
方明意看见那白净的脸庞上那双红肿的眼睛,颤巍巍地落下两行累来。她哭得气噎,一下子扑进方明意的怀里,伏在她肩头痛哭起来。
“惠芷姐姐——”
方明意吓得一惊,急忙抚摸着她的背,好生劝慰她。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芝香呜呜咽咽地边哭边摇头,慢慢说出来缘由。
“我哥病了,病得快不行了……家里一直瞒着……”
“那快治啊!”方明意焦急道。
“没有……没有银子……”芝香羞红了脸,支支吾吾道。
方明意明白了,她起身走到自己的床榻底下,从箱子里翻出平常积攒的银子,一共有差不多十几两。平常她也不勤俭,买书什么的,没留下多少。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全部拿给了芝香。
“我这不多,你先拿着用。”方明意把钱袋子放到芝香手里。
“不……我能不要……惠芷姐姐,我哥他得的是肺痨……银子和流水似的使了……怕也是治不好了。”芝香苦笑着摇摇头,抹了抹眼泪。
“那也得治。生病了,就该治病。”
方明意坚决道,她低头想了想。转身又走到自己榻前,摸出个小匣子。开了锁,取出来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这是之前九爷塞给她的。她不敢使,一直锁在那。
方明意看着低头垂泪的芝香,咬了咬牙,捏着那张银票走了过去。
“芝香,我这里有张银票。你要不要?”
芝香一顿,抬头望向方明意的脸,闪着泪光的眼眸我见犹怜。她看着方明意递过来的那张银票,怔怔地又滚了一串泪珠。
“姐姐……”
芝香没有接那张银票,而是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来。方明意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扶起她。
“你这是做什么!”方明意低呼一声,扶她在榻边坐下,把那张银票给了她。
“姐姐!你是我的恩人!是我哥哥的恩人!”
芝香捧着银票,呜呜咽咽又哭了好一会儿,才被方明意劝说住了。
翌日清早,方明意睁开眼的时候,芝香已经不在了。当值的时候听说,她已经和福晋告了假。
一连几日,芝香不在,方明意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都停下手里的活计!跟我到后院里站着!”
管账目的胡管家匆匆地踏进后屋,招呼道。
方明意奇怪地往外瞅了瞅,放下手里的脸盆,擦了擦手,跟着人群一起走。
原本空落落的庭院里此刻站满了人,围在一处,冷眼瞧着被堵住了嘴绑了跪在那的人。
是谁犯了事?触了四爷的逆鳞?
方明意站在后面看不真切,只能见着四爷一袭黑色的常服坐在堂上,垂眸盘着手里的佛珠,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四爷府上的规矩你们不是不知道。芝香这小妮子心烂了!背主求荣!她收了人家的银子!这能吗?”胡管家指着跪在地上的芝香厉声呵斥道。
芝香!!!
方明意猛地回过神来,挤开人群,冲到前面。
果然,只见芝香嘴里被堵着烂布,呜呜地惨叫着。整张小脸上糊满了眼泪,痛苦地扭曲着身子,讨着饶。
“四爷不要她的命!只打下二十板子,发出府去!你们都给我看好了!谁敢背叛四爷!就是这样的下场!”胡管家冷冷地扫过一圈人,厉声喝道。
周围鸦雀无声。方明意想要冲出去出头,却被福子一把拉住。
“你别昏了头!”福子低声喊道,示意她当心。
方明意猛然惊醒。她只能满眼怜悯地看着芝香。亲眼看她如何被绑在板凳上,如何挨了一顿板子,如何流着血,如何慢慢咽了气……
那双哀伤痛苦的眼睛望着她,像一把利刃剜开她柔软的心脏。
是那张银票害了芝香。
“四爷,人不经打,已经去了。”
死了!什么!
方明意捂着嘴,瞪大了眼睛。她猛地望向胤禛的脸。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过手顿了一下。走下台阶,瞥了一眼便走了。
“给她家人一笔银子,好好料理后事。”
好狠的人。不愧是薄情寡义,铁面无情的冷面王。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杀就杀了……
方明意心冷了一半。她怔怔地落下来泪。等到人散了,她才敢慢慢走上前几步,却又在瞥见满眼血污的一刻,恐惧地转头跑开。
芝香,是代她死了的。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出来,便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逃似的冲进屋内,方明意这才敢哭出声来。她想起芝香稚嫩年轻的脸庞,想起来她笑的样子。她突然好后悔,后悔给了她那张银票。
九爷要杀的人是她。
只要她使了那张银票,到任何一家钱铺去兑银子,便是她的死期。这招阴毒,借他人之手又无痕迹。只看她是否贪心,有妄念。
四爷最恨的,便是手底下的人与外面串通勾结。
芝香……是代她死了的。代她死了的。
方明意瘫软地倒在床榻上,用枕头蒙住了脸,低低地哭出声了来。
人命在这个时代太轻贱了。
“命……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