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了?”李汲身骑在马,神色冰冷,眸光死死睨着那件披风。
是相府夜宴阮娆穿着的那件,他记得。
冀承域咬了咬牙,悲戚道:“太子妃已在月余前遇害,发现太子妃的当地村民,将太子妃尸身埋了,这件披风便是他们从太子妃尸身上扒下来的。”
冀承域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破旧的藕粉荷包,双手呈上:“这里头是他们从太子妃身上搜刮下来的首饰。”
李汲失神片刻,那一瞬力气似全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抽走,让他险些从高马上栽下。
过了片刻。
“殿下?”冀承域抬眸。
李汲伸出手:“拿来。”
冀承域从地上起身,将阮娆的遗物尽数交到他上手。
那荷包中有朱钗、玉镯、耳坠,触感冰凉,没有温度。
李汲攥在手心,哑声问:“她在哪?”
冀承域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答道:“城郊西面。空月在那守着。”
“带路。”
那是一处荒野,没有耕地,周边零散几家农户,皆是放牧为生。
是以深秋,这里杂草遍地,草木枯黄。
而阮娆就埋在那颗枯黄的银杏树下杂草堆里。
官兵将这里层层围起,当初那个埋葬阮娆的村夫村妇站在一旁,等候太子到来。
李汲策马过来,在距十米处,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冀承域,一脚深,一脚浅的朝阮娆走去。
秋风将他的喉咙扼住,苦涩与炙闷一点一点在胸口蔓延,腿脚无力,恍如做梦。
不是真的。他告诉自己。
“殿下。”空月一袭红衣,肃穆垂眸俯身,挥手官兵们让开一条路。
李汲看到眼前的杂草土堆,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响,风仿佛也在此刻禁止。
冀承域道:“殿下,太子妃……就在这。”
李汲神色坚冷如冰,心中那根弦紧紧绷着,却又似乎轻易崩断瓦解。
若非亲眼见到,他不信阮娆就躺在这。
不是真的。他再次告诉自己。
他费尽周折,保全所有,怎能唯独没护住她?
“掘坟。”李汲命令道。
冀承域倒吸了一口凉气,惶恐道:“殿下,这……不好。太子妃已入土,合该有道士作法,为太子妃念经超度,再请棺开坟。”
规矩的请阮娆入皇陵。
他听闻太子妃尸身有异样,在此刻烈日下众目睽睽掘坟,是对死者大不敬。
且,他担忧李汲遭受不住。
“掘。”李汲声音冷下来。
太子之令,无人敢不尊。
黄土扬起,草皮翻开,不过片刻功夫,官兵将土坑里的尸体抬出来。
李汲看到草席子里裹着的女尸,他定了定神,蹲下身子,抬手掀开草席一角。
众人瞧见面前的景象恐怖如斯,皆瞠目结舌,而后垂眸肃穆,不敢再多看一眼。曾有受过太子妃恩惠的无名小卒,悄悄用衣袖擦着泪珠。
草席里躺着的人,一头风鬟雾鬓烧到了头皮,双目尽剜,牙齿被撬,容貌毁坏,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溃烂不堪,右手指节处断了三指。
李汲浑身的力气被抽干殆尽。
秋风吹拂了又吹。
空月垂眸,攥着手。
冀承域红了眼,抬手迅速抹去泪珠,默立着。
李汲望着那面目全非的尸首,眼底的情绪燃了又灭,灭了又燃,良久后他道:“这不是她。”
一道话毕,秋风涌的更凶了。
空月道:“尸首奴婢查验过了,衣裳和首饰是太子妃当日所穿所戴无疑,除此尸首的右臂上有一暗红月牙胎记,与太子妃手臂上的无二。”
村妇头如捣蒜,嗫嚅道:“草民不敢偷换了贵人的衣物首饰,交给大人的都是原原本本这位贵人身上的,还望大人们明察。”
冀承域斥问:“这是怎么回事?”
村妇有些局促:“这里是荒野,常有山匪野兽出没,草民等人发现贵人的时候已是这样了,大概已死了些时日,才……才埋起来。”
她见主事的无人言语,慌了神,拉着村夫跪地:“我们不知这位贵人是太子妃,只是拿了些首饰,便将她安葬了,还请各位大人饶命。”
李汲心头一窒,万籁俱寂,眼前只有这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他要起身,却一个趔趄,双腿砸在枯草地上。
冀承域要去扶,空月拦住了他。
李汲跪在阮娆尸身前,攥紧的手在抖,眼眸红的似要滴血,苦涩蔓延至四肢百骸,是有一把钝刀在撕扯他的心脏。
“娆娆。”
他下意识去唤她的名字,伸手拢了拢她头皮上仅剩的一缕墨发,又将她的手拾在手心里,仔细捂着。
那断指处,早已是白骨森森,没有血迹。
阮娆从前最喜玉雕,每块玉要精雕细琢才能成物件,所成工艺堪比宫中经验老道的巧匠,而今十指纤纤,断了三指,还怎能琢玉?
空月瞧见那断指,冷哼一声,责问道:“笑话,野兽何以会断太子妃的指?这分明是利器所伤,凶手是杀人诛心!”
村夫村妇慌了神,叩头辩解道:“草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害人取物,还望各位大人明察!”
“来人,带走查问!”空月吩咐下去。
官兵将跪在地上的两人押送回衙。
“大人明察……”等哀求的话散在秋风中。
李汲将那断指握在手中,只觉冰冷干瘦,摧心折骨。
他深吸一口气,想尽力克制。
近日来堵在心口的坚冰,还未听到心口一声脆响,就已在片刻时间内摧毁融化,软的不成样子。
他的所有隐忍与伪装,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他以为,阮娆只是短暂离开,他找到她,将所有实情和盘托出,一切便还回得去。
他们之间总来日方长。
没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
那些他没机会说出口的话,阮娆生前的痛苦与绝望,随着她生命的销声匿迹,一切都无转圜的余地。
总之,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他了。
李汲抱着阮娆的尸身,脊背弯的像一张弓,滚烫的泪珠子,砸在荒草黄土中,只细微的一滴,便悄无声息的将他彻底淹没,吞噬的连骨头都不剩。
他跪了良久,身子不曾动摇分毫。
日暮渐落,天边云罅处已满是霞光,秋霜漫山,寒风凛冽如割人刀。
“殿下。”冀承域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汲,他担心道,“秋风伤人,请殿下回宫吧。”
李汲未语,仿若未闻。
李汲近日昼夜不息寻找阮娆,有事连吃食都顾不上,身子骨已有羸弱迹象,再这样下去恐要病倒了。
“请殿下回宫。”冀承域颔首道。
李汲依旧岿然不动。
天地间,仿若只有他和怀中之人,任他人如何言语,都与他无关。
冀承域嘴笨,不会宽慰与劝解,再开口,便触怒了李汲的逆鳞。
“殿下,太子妃若还在……”必然见不得殿下这般伤神伤心。
他话还未毕,空月抬脚踹了过去。
“滚。”李汲喑哑带怒道。
冀承域牙关死磕,唇抿成一条线,手紧攥成铁,须臾后,他后退一步,扬起衣袍,跪在李汲身后。
阮娆这般,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事已至此,属下唯有以此谢罪。”
冀承域拔出腰间短刀,下颌绷紧,手起刀落,一条胳膊齐肩砍下。
“冀大人!”一旁的官兵惊呼一声。
空月皱眉,想拦已来不及,她斥道:“你这是何必?”
李汲回眸。
冀承域抿紧唇,脸色煞白,额头上汗珠子一串串滚落下来,肩膀处殷红一片,荒草上躺着一截断臂。
“除此,还请殿下发落。”冀承域捂着断口,忍痛道,“虽不及太子妃所受之万分之一,属下愿以死谢罪。”
李汲喉结微动,麻木的看着那条臂膀。
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要的不是冀承域的胳膊,而是阮娆好好的。
冀承域跪在李汲身后,未等来李汲的发落,终抵不过断臂痛,昏睡过去。
空月送他去医馆包扎。
李汲在这,跪了许久。
久到不知天地为何物。
皇后命人将太子绑回东宫。
阮娆的尸身送去仵作验尸,得出的结果让李汲触目惊心。
仵作躬着身子,手捧着一张薄纸,声音微颤道:“太子妃生前,被……被……”
他深吸一口气,将薄纸举过头顶,将腰又弯了几分,道:“这里有写,还请殿下过目。”
“啰嗦什么。”站在李汲身侧的空月冷言斥责道。
仵作抚了抚额间汗,极小声的清了清嗓子,将纸张拿下,一目十行,继而道:“太子妃生前被沸水浇灌、火烧毛发、利刃剜目、虎钳拔牙,毒药毁嗓,钝斧断指,尸水腐身……”
李汲疯了。
他一改往日的清冷克己朝夕不倦,数日朝政不理,闭门谢客,无人知晓这段日子,太子在做什么。
在黑暗寂静的夜里,他双眸血红,一身雪色的素衣,坐在皓月下,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如一座冰冷的雕塑,不似活物。
从前过往的种种,他想起很多,那些他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那时他忙于朝政,数日不曾与她见面,回来书房处理杂事后,便又要出宫,在檐下与她相遇。
她见他穿着氅衣,便问:“殿下晚上回来吗?”
他点了头。
于是她笑着道:“那我等你回来一起用晚膳。”
那晚琻繁楼有刺客行刺,他身中一刀,并未如约回来用膳。
数日后,他在清琅居沐浴更衣。
她进来放置衣物,无意间瞥见他胸口的刀伤,霎时红了眼,哽咽着为他上药。
他心中筹谋刺客行刺寓意何在,并未注意一旁红着眼的她,只道:“沐浴完我要出宫一趟,晚膳不必等我。”
冰冷的月光寂静的洒在他的肩头,将他的雪衣恍成虚无。
遗憾、悔恨、痛失,是倾尽所有也换不回的重来。
利刃在月光下泛着刺目的雪霜,他抵上心口。
“殿下。”空月在书房未能寻见李汲,方进清琅居,便见李汲坐在院中,手持利刃向着心口,她心惊,慌忙跪在李汲身前,道,“请殿下三思。”
李汲抬眸,那眸底沉不见光,唇角泛着一抹阴鸷的笑意,仿若连周围流动的空气都是冷的,他语气轻缓、寒凉道:“我死了,还怎么亲手剐割害她之人?”